徐绩站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看起来身形稍显落寞。
天下百姓视君如父,陛下待天下百姓如子。
可难道做官的便不是陛下子民何以苛待
我自执相权以来,该开的路是我开的,该变的法令是我变的,该治的民生是我治的......
权柄异位,改专权为内阁,以我才学功绩为阁臣首辅亦无不妥,何至于此
面具人笑了笑道:徐相说的都没错,错就错在徐相说了不算。
徐绩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待民以厚,待臣就难免寡恩。
徐绩道:天下百姓多为愚钝,哪怕大宁办学开视听,教书育思想,可他们的眼界就那么高,对是非的判断就那么浅。
你去问问天下百姓何为好官十之七八回答的第一句就是不贪,好官不贪,可不贪的未必是好官。
他们只是觉得,连银子都不贪的官员当然没有私心,没有私心的官员当然是好官。
朝廷还得顺着百姓的想法来,大肆宣扬清官就是好官,是因为百姓们只看的懂这个,看不懂其他。
于是,朝政待民愈宽待官员便愈薄,投下之好蔽上之目,穿一身补丁套补丁的官服就是清官好官了。
前朝旧楚时候不是没有这样的笑话,贪了不知道多少钱财的官员穿一身补丁衣服就有人夸。
而我徐绩便是另一个典范,有人说相府就是朝堂,百官在相府里拜的不是皇帝是我徐绩。
所以便是我徐绩贪权专权......
说到这,徐绩听到面具人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轻笑。
徐绩随即看过去,却见那面具人眼神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徐相与我说话,何必也这般不真诚。
这话让徐绩起了些杀心。
沉默片刻后徐绩说道:我与你并不相识,我对你也无多少信任,你我之间的关系,皆在你此前到我府里的拜访。
说起来便是那次拜访你也多无礼之举,我不和你计较,是因为爱你之才,而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攥着所以怕你。
面具人收起笑意:徐相所有理,是我放肆了。
徐绩道:我本不该和你解释什么,可既然现在已成同伴我便多和你说几句。
我不贪权。
徐绩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并没有加重语气,声音也不大。
可听起来就是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气势。
我若贪权,我不知该如何贪权
徐绩道:刚才我说过了,骗过百姓的法子实在是简单的不得了。
我若贪权不放,不想松手,也就不必与陛下冲突。
陛下希望我做个什么样的官我就做个什么样的官,用我时锋利,不用我时藏锋。
该上的时候上该下的时候下,纵是朝廷改制,我不与陛下冲突,陛下念我顺从也会给我个名义上的辅臣。
在百姓面前我只需穿着朴素谈亲近就够了,他们会觉得我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官。
面具人因为这些话似乎有些思考,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多少轻慢。
贪权,不是我这个贪法。
徐绩继续说道:我在相位二十几年,可以培植无数党羽,可以吸纳万千门生,便是到我退下去的时候,我一一行,朝中百官亦有追随,这是贪权。
我在位从未提拔过任何一个亲近之人,家乡故旧来走门路的多如牛毛我从未谋取分毫私利,这是贪权
二十几年来,愿意拜入我门下的官员何其之多,我收为门下的却屈指可数,我门客之中为官最高者不过地方府治......
若贪权是我这个样子,那旧楚时候那些官员怎么算他们不是贪权,是贪天!
徐绩说到这已经有些激动起来。
我和陛下也不算是作对,而是政见不合。
陛下要推行内阁,是觉得朝权在宰相一人之手便有无穷祸根,这想法本来就是错的。
用人不对,便是分权在内阁诸多辅臣身上也一样隐祸无穷。
内阁亦有主次之分,次从主断,这主辅之臣和宰相又有什么区别
几十年内,内阁制度似乎是可胜过宰相制度,可几十年后呢
他看向面具人: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贪权。
面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点头:现在我信了徐相。
徐绩冷哼一声:以你才智刚才的奚落讥讽不过是试探我罢了,你又是在计算什么得失
面具人道:不知徐相真心,计划不可定。
徐绩道:那你可听出我的真心了
面具人道:徐相不是不贪权,徐相才是贪天。
徐绩眼神立刻就变了。
面具人道:周时候读书人以礼治王权,分出三六九等的礼仪来分出三六九等的人权。
王不尊礼法可废旧王立新王,这便是世上所谓的屠龙之术,读书人的心肠,历来都比武夫要狠也要大。
徐相左一个不贪权又一个不贪权,其实不贪的是官权,不管是大宁宰相还是内阁首辅,都是官权。
徐相要做的是要把皇帝和皇权都关进笼子里,徐相也不是反对内阁,徐相反对的是依然有皇权凌驾的内阁。
你心中的好皇帝不是当今陛下,不是太子殿下,甚至不是二皇子,而是一个平庸之姿的继承者。
内阁可以有,但内阁要完全掌权,天下事决于内阁而非决于皇权,这是徐相想要的内阁。
无专权之人,各部衙协商办事,以票选定决策,位高而不权重,位卑而不虚设,各部衙整合头绪,行事透明,互相监督,内阁之臣人人有上达天听之责,这是陛下要的内阁。
归根结底,徐相要的不仅仅是继续做宰相,还要做代君执政的宰相,只是换了个称呼的宰相。
当今陛下当然不答应,太子不答应,便是表面上看起来最该与徐相站在一起的二皇子,也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