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媪冷冷一笑:“我只道你们都不尽心,我那孩子说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来,有几个会上劲儿的?”
这话一出,车子里便安静下来,老媪怒气出来,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见那个糊涂老儿,并求阎君,让我那可怜的孙儿永录仙籍,不要再受这世间苦楚……”
正说着,她便忍不住哽咽起来,车内人都劝,却又被她骂回,一个个不敢吭声。外面的护卫们听了,又一个个挤眉弄眼,面容是说不出的怪异。
后面马蹄得得,一个人纵马从后方赶上,经过车子边时,一个眼神落下,便让那些随车护卫噤若寒蝉,不敢再有轻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驱一行最前方,向着前面一人叫道:“巩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颇为粗豪的大脸,只是眼中精芒闪动,显出几分精明的神气,他看来人,乃是副手张济,也露出笑脸,道:“老弟唤我何事?”
张济面皮焦黄,有几分病容,但眼眸开阖间,电芒流动,使人不可逼视,修为比巩大人还要强上几分,他放缓马速,先行了一礼才道:“大人,看这雨,今夜是停不下来了,我们攀山敬神极费时日,雨夜又路途湿滑,今日绝无法回城,如此,我们或应做些准备……”
巩大人摸了摸胡子,点头道:“老弟所不差,当请那观中道士,准备斋饭,还有夜间护卫之事,也不能有失,不如,老弟你快行一步,先去安排如何?”
张济应了一声,正想着夹马提速,眼中却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声,略慢他半拍,巩大人也发现异状,同样是轻“咦”一声,随即,他一打眼色,张济会意,座下骏马速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数丈,张济举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一声响,殷殷如雷鸣,随即腰刀出鞘半截,马速再增。
巩大人紧盯着他的举动,已将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边护卫,都刀出鞘,箭上弦,一有异动,便可发力。
队伍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张济控马,速度降了下来,手上马鞭挥动,这边巩大人低骂了一声,收了弓,但仍让周围的人保持戒备。
张济勒马回头,迎了过来:“巩大人,是个道人,倒在路边,不知死活!”
巩大人啐了一声,叫了声晦气,挥了挥手道:“扔得远些,莫惊了太妃!”
这事却不是张济干的活了,自有一个护卫驱马过去,不过,才跑了两步,中间碧游车上,便有一个丫鬟探出头来,遥遥呼道:“巩大人,太妃垂询,前面可有事端?”
巩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漫不轻心地道:“好让太妃宽心,只是个昏倒的道人,挡在路上!”
丫鬟缩回头去,可马上又探了出来,高声叫道:“巩大人,太妃唤你,有话吩咐!”
巩大人微微一愕,却也不多,当即甩蹬下马,走到车前,应了一声:“太妃有何事相召?”
车内老媪咳了一声,开口说话,话声里中气虚弱,若不是巩大人耳目灵便,便还听不真切:“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愿,当多行善事,那个道人便收容起来,送到灵台观去,由松风观主安排便是了……”
巩大人略一迟疑,应了声是,随即就传下令去,让护卫将道人提上马来,却不回转队伍,而让他陪张济一起去灵台观,免得有什么意外。
这节旁枝过后,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昏沉沉的境况中醒来,他眨眨眼睛,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来,只是觉得身上盖了一层被褥,可是贴身衣服却还是湿的,被体温一暖,极是难受。
更要命的是,这感觉,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溃的山道,燃烧的枫林,化灰的师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喷发的火山熔岩,刹那间涨满了他的脑壳。
灼热的感觉“轰”地一声贯穿全身,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屈辱的感觉仍在体内奔走,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恍惚间,有人在喝骂,然后,便是两记拳头打在他脸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却低弱得可怜。
即使他现在仍很虚弱,但真息自发反震,仍让这轻率出手的家伙,吃够了苦头。
“哗”的一声响,似乎有人撞破了门板,这声响,也让李珣从激动的情绪中回复过来。
他的视界渐渐恢复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个丫鬟清秀而略显恐惧的脸。在她身侧,洞开的门户外,有一人正想挣扎着爬起来。
“这是哪里?”李珣盯着眼前的小丫鬟,脑中却在迅速整理思绪,揣测这是个什么地方。那丫鬟已被吓出泪来,向后缩了一下,依在墙上,却说不出话。李珣心中不耐,又轻喝一声:“说话!”
“灵……灵台观!”丫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出声。李珣闻,却是眉头一皱,这当是人间界的某处道观了,否则哪会有这么窝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晕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这儿……”
她话中有些称呼似乎有意地模糊了,李珣心中了然,想必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官宦家眷,不好直。
他也不在意,低头检查了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饰,“凤翎针”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剑”不在身边,房内也没有,他想问这丫鬟,但想想还是算了,直接迈出门去,看门外那人还是挣扎难起,便用脚尖捅了他一下,渡过一道真息。
“我的剑呢?”
那人劲装打扮,应该是护卫一流,闻也不答话,只是拿眼恶狠狠地看他。
李珣懒得和他计较,也并不担心“青玉”的下落。这剑与他心意相通,在人间界,绝没有人能将这剑偷去!
看这护卫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说话,我自己拿来便是!”
罢,他心念一动,真息透出体外,只觉得数十丈外,剑吟声声,正是宝剑通灵,指引方向。
他也不举步,只是剑诀一引,那处光华一闪,青朦朦的剑气冲天飞起,眨眼间就落在他手上。
那护卫的眼珠几乎要瞪了出来。
看着他的可笑模样,李珣抽动嘴角,笑了一笑,沉郁的心情竟也好转了一些。这时他又觉得刚刚举止略显粗暴,毕竟也是人家将他从路上拾过来,如此做派,有迁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贵主人相助的情份,日后必会报答!请了!”
他再一点头,想御剑飞起,又思及不可惊世骇俗,便脚下施力,跃上墙头,准备徒步离去。
便在此时,耳边“嗡”的一声震鸣,却是弓弦声响,却无箭矢破空之声。
李珣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焦黄面皮的中年人举着一张弓,向这边冷冷看来。刚刚便是他拨动空弦,发出警告。
这也就罢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会直接冲天而去,眼神都懒得回一下。可是,在那弓弦响后,这屋宇四周,竟冒出数十名持强弓利箭的大汉,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李珣毫不怀疑,若那个黄脸汉子一声令下,这数十枝利箭,便将由自己消受!
说实话,李珣此时,虽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对数十强弓的经验,却还从未有过,也不知自己真息,能否将这凶器挡下,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他也奇怪,在人间界,弓弩乃是官府最严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过救他的乃是一个官宦之家,有官兵卫护,再正常不过,但戒备如此森严,似乎有些过了!
紧张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如何应对,则是最重要的事。
他调匀气息,冷冷盯着数十步外的那个汉子,手掌握住剑柄,只要这人敢发令,他便第一时间砍了他的狗头下来!
数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还不在话下!
在他冷眼盯视之下,那汉子眉目一动,显然也有感应,随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这边扬声道:“这你道士,好生无礼,我家主子救你于难中,你却伤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辞而别,却是何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云袍,正是道装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份,被人误会也属正常。
他也不想冒险动手,看对方似不是要直接杀人的样子,心中也缓了一下,不想多事,便顺着这人的语气回道:“贫道身有要事,不能耽搁。失礼之处,也向你家护卫说过,自问尚无天大的过错!却只见你们用凶器威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见缓和,却不让手下收弓,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脸去,叫了一声“巩大人”。
李珣也转过目光,看到一个大胡子上了房顶,眉头不由一皱,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如此面善?
正思忖间,两人已打了个对眼,那个大胡子眼光凌厉,乍一看去,凶恶得很,这模样,李珣更觉得熟悉,正疑惑间,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细细的疤痕,擦着鬓角,通向耳后。
这疤痕便似是一道强光,刹那间将他的心脏照得透亮,他只觉得心口一堵,差点儿就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巩维!”
大胡子闻一怔,眼中闪过一点精光:“你认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啸。
李珣心中再无怀疑,一个转身,直跃起空中十余丈高,“青玉”出鞘,青光一闪,已驾着剑光远去了,只留下下方那些护卫张口结舌,如在梦中。
也不知飞了多远,李珣心中,无数情绪一发地涌了上来,上冲脑际,便是两块“玉辟邪”也挡不住了,自小到大无数场景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现,最后又归于那一条浅浅的疤痕。
巩维,他怎会忘了这个人?尤其他眉角上的疤痕,他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父亲领这人进来,其有万夫不挡之勇,双臂有千均之力,他好奇不过,便让这大胡子拉开挂在墙上的一把强弓。
当时,那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轻松拉成了满月,接着再一用劲,便轻松扯断,崩折的弓弦抽在他脸上,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曾几何时,此人脸面流血,依然不动声色的狠劲,成了他小小心灵暗自崇拜的对象,对那条因自己而起的疤痕,他更是记忆深刻。
随着年龄渐长,阅历增加,他小时的心情再不复见,可是,这一道疤,这一个人,尤其是这一人身后,扯出来的一连串已渐渐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将他打晕了头。
“巩维是王府的侍卫统领,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谁?”
他再也飞不下去,按下剑光,停在一处荒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将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地清理一遍,最终停出了结论:
“当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来……却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一见的亲人身影纷至沓来,一个个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能清楚记得祖父癫狂迷乱的模样,还有父亲那严厉冷肃的脸孔,其余人的,包括他的母亲、祖母,还有几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着一点儿不真实的虚影,便如同一个个泡沫,风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过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想到数十里外,便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血脉,他全身都滚烫起来,与亲人相认的冲动,瞬间成燎原之势。
“是母亲,还是老太妃?”他仿佛是被鬼附了身,脚下不停地向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温热的血液,在他胸腔内来回流动。
他开始考虑见面之后的说辞,是啊,他该说些什么。
一别九年,他该用什么理由,让亲人们相信,他还活在世间?他该用什么说辞,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见了母亲,他该怎么说?见了老太妃,他该怎么说?若是其他的姨娘,他又该怎么说?
他又想,见了他,母亲会说什么?老太妃会说什么?其他的姨娘,又会说什么?
还有,他的父亲会怎么说他?祖父,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对这一个失踪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里林林总总的侍卫、下人,又是怎样?
即便他的智力远超同侪,面对这样一个即将接触的庞大的可能,心里面也有些心虚。手掌更不知不觉地出了汗,湿腻腻的,好不难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砾粗糙的触感,划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
他低头看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蚕丝织就的道袍,称不得寒碜,只是在刚刚的那一场大变后,说它千疮百孔都有些保守,还有被泥水溅上的污渍、残留的血迹,尤其是,从腰身以下,传来的隐隐的骚气……
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去吗?
在迟疑中,他的眼神渐渐恍惚迷离。
火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便如雷霆在他耳边炸响。
他大叫一声,转过身子,向后狂奔,才跑了两步,就一跤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雨水的湿迹毫不客气地又抹了他一身。
在眼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扭动了两下,叶柄转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的苍白的脸。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片叶子,良久,才将脸重重地埋下,贴着粗砺的地面,缓缓厮磨,吐出了胸口最后一点儿气息。
泪水肆无忌惮地洒出来,在几度抽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他是什么?
福王府的小世子吗?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道士,哪有半点儿世子的样子?
明心剑宗的嫡系弟子吗?
他刚刚同杀师仇人一起,让他的恩师死不瞑目!
他是谁?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一个卖师求生的叛徒,一个异想天开,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疯子!
他怎么回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踉跄了两步,终于站定。暂停的秋雨又下了起来,他仰天吐出浊气,嘿然一笑,缓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头。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