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嬷嬷几次欲上前,都被陆念手里的剑挡了回来。
两刻钟前,陆念才刚刚睡下,按照这几日的状况,她会睡半个时辰。
阿薇也是瞅着这个空去寻桑氏。
午后日头好,陆念烦阳光刺目,睡觉就关着窗户,也不叫人在一旁看顾着,太过小心翼翼,只会让她自己都跟着紧张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些天里、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发病前兆的陆念突然就……
陆念披散着长发,身上只着中衣,光着脚踩在地上。
屋子里的长剑匕首之物早就收了,却不晓得她如何寻了出来,提着长剑来回在寝间里踱步。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轻又含糊,语速却是越来越快。
等闻嬷嬷听见些响动,急急要进寝间去时,陆念手中的长剑已经劈向了梳妆台。
铜镜落地。
哐当一声,碎片溅开。
走动间,陆念的脚踩在碎片上,她却无知无觉一般。
闻嬷嬷想上去阻拦,却被陆念的剑逼得不能近身,甚至节节后退。
陆念平举着剑走到院子里,身后是一串血色脚印。
嬷嬷丫鬟们见状,惊叫之余又怕又慌,有人急急去找阿薇,有人鼓足勇气要去拦剑。
可谁能拦得住
刀剑无眼,认不清人的陆念手里的剑更是无眼。
她没有习过剑法,她挥出的剑杂乱无章,像是发泄,又像是挣扎。
滚!都滚!
阿薇呢我女儿呢
你们都是凶手、凶手!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陆念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她焦虑又难耐地转着,视线从所有人面上划过。
她的眼中是痛苦和茫然,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看到的是什么,只知道那股悲戚冲天。
阿薇大喘着气冲进了春晖园:母亲!
陆念在这声呼唤里愣了一下。
她扭头看着来人,而后笑容璀璨地摇了摇头:你是谁呀为什么这般叫我
我家阿薇十四岁,你看起来比她大一些呢。
她身体不太好,但她很乖,等我找到她,你能和她一起玩吗
阿薇噙着的眼泪汹涌而下,不住点着头,尝试着靠近她:好,我和她一起玩,我先陪您去找她,您把手给我,我牵着您
陆念的剑横了过来:不行!有人害她,我把仇人都砍了,她才能出来玩。我要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阿薇在剑光下后退了一步。
陆念现在不清醒,若是强硬夺剑中自己受了伤,只会叫清醒过来的陆念心如刀割。
陆念不愿意伤她分毫。
落在后头的桑氏来喘着气赶到了,看到那癫狂的大姑姐,以及一地的血脚印,她的呼吸凝固了。
花团锦簇的春晖园,台阶旁有几只花盆已经碎了。
花株倒在地上,根节缠着泥土,花朵向阳生辉。
而陆念,就像是它们之中开得最灿然的那一株。
不要命的绽放,不要命的燃烧。
桑氏的身旁,陆骏愕然看着陆念。
他见过陆念真的发病,也见过她拿疯病当由头砸了秋碧园,但这一次,他直觉状况与之前的都不同。
疯得厉害,疯得想要和什么同归于尽。
你……陆骏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桑氏赶紧去拽他。
下一次,素来不坚定的陆骏却躲开了一下。
你要杀谁杀谁!
他颤着出声,声音越来越重。
都说你在蜀地过得糟心至极,行,余家都是你仇人!可他们都死了!死了你明白吗除了阿薇,这里没有其他姓余的了!
你把岑氏当仇人,你恨她恨了三十年,但你杀了她,亲手杀的!
手刃仇人,你等了三十年,你怎么能忘了呢
陆骏冲陆念大喊着,他是怕的,怕她挥剑伤人,更怕她一剑伤已。
陆念的身子晃了一下,她定定看着眼前说话的人,喃喃着问:都死了我没有仇人了
都死了!你没有仇人了!陆骏说完,见陆念失魂落魄、彷徨无措,一时间心头升腾起一丝难以喻的惶恐,他一个激灵,脱口道,你恨我!你说过你恨我!
你那么恨我,你怎么能放过我
你骂我打我踢我,怎么样都行,你别这个样子、别这个样子。
大姐,我求求你把剑放开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
涕泪直下,陆骏蹲下身去,哭得不能自己。
几个月间,他的认知是崩塌的,他的周围七零八落。
阿薇说他从未认识过大姐,也从未认识过岑氏,可陆骏想,他其实更没有认识过自己。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座高楼,外表看起来华美,实则里头满是灰尘和蛛网。
就是这样一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楼,也要塌了。
窗棂跌落、瓦片碎裂,没有完全坍倒下去,只是还有几根顶梁柱在支撑着。
大姐是他的顶梁柱。
大姐要是疯得再也清醒不过来了,甚至被剑所伤……
这摇摇欲坠的高楼就是彻底的废墟。
陆骏不想那样。
他害怕失去,此时此刻,打心眼里害怕。
你骂我吧,什么难听骂什么。
要么像小时候那样打我,我不跑也不动,你打到高兴为止。
是我不好,我最不好!你恨我怨我,你拿我撒气啊,你别拿你自己撒气!
你一个生气就不憋着的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你没有撒气桶,你找我啊!我给你出气,只求你把剑放下来。
陆骏哭得不能自己,一面抽气一面说话,口齿时清晰时模糊,却是一遍遍求着、求着陆念先把剑放下来。
陆念垂着眼看他,眼中光芒时亮时暗。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陆骏后面反复说着的话,只瞧见她的嘴唇动着,不晓得念叨着什么。
良久,她的胳膊松了劲,平举着长剑的手一点点垂落下来。
阿薇泪眼模糊,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看准时机扑上去,连胳膊带人一把抱住。
闻嬷嬷也跟着上前,把剑从陆念手中抽了出来。
陆念没有挣扎,也没有坚持拿剑,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
轻而又轻,轻得只有阿薇听见。
重又极重,重得阿薇的心溢血。
我没有仇人了。
我也没有女儿了……
阿薇抱着陆念,撑着她回房去。
她不敢让闻嬷嬷把陆念抱回去,怕陆念又挣扎失控。
两人搀扶着进了正屋,陆念却不肯再动一步。
她的视线直直落在了墙边那张供桌上。
香燃了一半,烟摇摇摆摆,摆放的瓜果点心新鲜极了,那只白色瓷罐擦得发亮。
陆念轻轻挣了一下。
阿薇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而后,她听见了陆念的声音。
不癫、不疯。
我想看看她,我想抱抱她。
阿薇用力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陆念慢慢走到墙边,伸出双手捧起瓷罐,一点一点收紧了,抱在胸前。
她蹲了下去,身子后仰,缩在供桌之下、背靠着墙,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而后成串。
脸颊贴着瓷罐,便是春日里那罐子都是凉的,没有一丁点暖意。
她就这么抱着,从呜咽低泣,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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