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牵着阿薇的手,道:走吧,我们去庄子上。
半年前,母女两人回京时东西就不多,后来陆续添置了些,渐渐的也就有了家的模样。
青茵不跟着去庄子。
等宅子寻好之后,她要负责把要用上的物什搬去新宅、里里外外安顿好,那些不拿走的、则都和姚嬷嬷对好册子、收入库房。
陆骏听闻她们的安排,不由傻了眼。
桑氏劝他:只要大姑姐住得舒坦自在不就好了非得跟你凑在侯府里,等着你过去送骂送打
陆骏不吭声了。
阿薇她们说走就走。
去庄子上也不用带多少物什,只随身那些。
陆念只小心翼翼把那瓷罐用布包好,装入定制好大小的小箱子里,抱着上了马车。
冯泰奉命,在西街附近找了宅子。
要求虽不少,但侯府出价大方,倒也很快就定了下来。
青茵过去看过了,里外清理了一番,便把箱笼都搬了过去,该摆的都摆出来,更没有忘了收拾供桌。
两三天工夫,那宅子就能住人了。
依阿薇的意思,带回去的只有青茵,以及厨房看个火的毛婆子。
余下的,桑氏另安排了去处,只让姚嬷嬷记着一旬打扫一次春晖园,大姑姐什么时候想住回来都行。
如此,热闹了半年的春晖园又一次归于宁静。
暮春花浓。
逢着休沐,定西侯缓缓走到了春晖园。
院门落了锁,他懒得让人去问桑氏要钥匙,翻墙进去了。
落地的时候、他缓了好一阵,才把那一股麻劲缓过去。
老了。
他想着。
年轻时候,这点墙算得了什么
他的的确确不再是青壮年了,他老了,儿女大了,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他知道阿念和阿薇这几日在庄子上过得不错。
阿念没有再犯病,吃喝都是阿薇操持着,庄头来回话说是胃口很好。
庄头还说,阿念骑马学得很快,已经有模有样了。
说得定西侯怪惦念的,想偷偷去庄子的草场上远远看一眼,又怕阿念烦他。
唉……
定西侯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其他人的春晖园空荡荡的,好似不久前的热闹都是镜花水月。
定西侯推开了正屋的门。
供桌上没有了瓷罐,供品香炉也都撤了,只那张大摇椅还放在边上。
定西侯干脆把它搬到了院子里,学着陆念平日的样子躺着。
春日暖阳映下来,没有那么晒,却也渐渐让人迷糊了些。
他曾经见过很是热闹的春晖园。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白氏性情活泼,身边的丫鬟嬷嬷也都开朗。
笑声里成长的两个孩子,烦恼都是些叫人啼笑皆非的琐事,更何况,阿念和阿骏还都那么小。
他们哭得大声,笑起来更大声。
那时候的阿念和他很亲,他给女儿做拨浪鼓,抱着她骑大马,说了要给她买很多好吃的,还说要做好看的衣裳、去认识很多小姐妹。
可、可后来……
他忘了阿念喜欢吃什么点心,他甚至不知道阿念不爱吃水潽蛋。
骑马,阿念现在才在学骑马。
阿念也没有很多小姐妹,就算她有那么好看的衣裳首饰,她也只有一个打心眼里欢喜的好友。
三十年过去了,阿念长大了,却也病了。
她大笑起来依旧肆意,但她发病时的样子,深深刻在了定西侯的脑海里。
她不再亲近家里人,她照顾柳娘子,因为柳娘子理解她;她支持阿骏媳妇,因为阿骏媳妇体谅她。
她和阿薇相依为命,两个可怜人没有一味沉浸于悲痛之中,而是彼此搀扶着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这半年里的点点滴滴。
她们不是母女,却比很多母女都亲。
阿念发病时认不得人,打人伤人,阿薇怕她伤着自己,拿手挡她紧咬的牙关,手指上满是血。
阿念认出人后抱着她哭喊着对不起,两人抱头痛哭。
她们一块进衙门,阿念嘴上说着以德服人,阿薇挽着她离开,和她说各种吃食,缓和她汹涌起伏的内心。
她们一块砸了秋碧园,阿薇递,阿念砸,配合默契。
……
阿念的亲生女儿已经没了。
余家阿薇在那只瓷罐里。
所以,除夕夜里,阿念会给供桌上亲手摆上饺子。
十六只,是女儿若活着的十六岁。
定西侯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知她模样,不晓她性情。
他只来得及认识现在的阿薇。
这个同样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孩子,唤他外祖父。
阿薇的厨艺很好,他吃过阿薇做的很多菜。
辣的、甜的。
阿薇来千步廊送过亲手煮的果茶,阿薇在他生日时满满操持了一整桌。
诚然,阿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个便宜外祖父就是顺带着的,但当时,他的真真切切的高兴。
如今回想起来,也依旧是高兴的。
身子往后方用力,大躺椅动了下,吱呀吱呀摇。
明明是春色暖阳,他却是这么孤零零的。
为了前程,为了圣宠,他的重心一直在朝堂上,如今几十年弹指一挥过,到头来这春晖似秋寒。
倏然,定西侯又想起了阿薇说过的话。
体面如您,想要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寡结局吗
这句话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响,振聋发聩,
不知不觉间,眼前模糊了。
定西侯抬起手来,重重抹了一把,掌心湿润。
情绪越来越克制不住,空荡荡的春晖园里也不需要他克制,双手按在脸上,他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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