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诧异地看着她,毕竟阿南为了救他将阁内所有一切都摧毁殆尽了,那组数字怕也已荡然无存。
阿南颇有点得意地朝他一笑:“我说有就有。你那边有关先生的资料吗?”
朱聿恒点头:“回应天后给你。”
“行,我的罪名终于要洗脱了。”阿南重新滑倒在椅中,一股懒洋洋的模样,“我得躺会儿,刚刚那水管让我脱力了,当时太拼了。”
朱聿恒回想她操控水流冲垮楼阁的那一刻,将自己当时心头转过的疑惑问了出来:“行宫内的瀑布,也是如此操控吗?”
“没错,用的是‘渴乌’、或者说‘过水龙’手法。”阿南说着,拎过桌上茶壶,将盖子揭掉后用手掌紧紧捂住壶口,然后将壶身倾倒,那壶中还有大半的茶水,却半滴都未曾从壶嘴中流出。
她将这个倒倾在空中却滴水不漏的茶壶在朱聿恒面前晃了晃,朝他眨眨眼:“看,这就是酿成行宫那场大灾祸的原因。”
朱聿恒一点就透,略一思忖,道:“杜佑《通典》曾提及渴乌,李贤亦在注《后汉书》时写过,渴乌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
“对,傅灵焰在行宫和拙巧阁用的就是这法子。箍大竹筒相连套接,外面用麻漆密裹无漏,然后将一端入水,在另一端放入干草点燃。筒内之气被焚烧殆尽后,即可吸水而上,形成源源不断的流水,甚至可以借助此法将水牵引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所以……气可提水,亦可抑水,全看如何使用。”朱聿恒点头赞成,“当时你潜下行宫水池,发现青苔上的弧形刮痕,自然是有人用与你相同的手法,调转管筒形成的。”
“对,刺客就是利用瀑布水势的两度暴涨,实现了他无影无踪的出现与消失。而袁才人就很不幸,出现在了那个高台之上……”说到这里,阿南若有所思地托腮,望着朱聿恒,问:“说到袁才人,你会去向……确定此事吗?”
朱聿恒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人是谁,他没有回答,抿唇沉默。
窗外的落霞已经被黑暗吞噬,阿南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她将灯点起,在晕红的灯光下朝他一笑:“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会有最正确的决定。”
顺长江而下往瀛洲很快,但逆流而上回应天,则要慢了许多。
朱聿恒事务忙碌,第二日便弃船登岸,骑马赶回应天,吩咐去玄武湖将所有与关先生有关的资料取来。sm.Ъiqiku.Πet
玄武湖的黄册库藏着天下所有户籍,亦有前朝秘密档案,即使在圣上迁都之时,也不曾变动分毫。
关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韩宋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伐元,从元大都一直打到上都,凭着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最终他们寻到了一本《韩宋北伐实录》,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其间记录关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程,关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朱聿恒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他合上书,在脑中将关先生的人生重演了一遍,眼前似乎又出现被围困于傅灵焰画像之前时,瞥到过的那管竹笛与那行小字。
虽在极度危急之中,但朱聿恒记性极好,过了眼便不会忘掉。
看来……阿南的猜测是对的,隐藏在竹笛中的密码,已呼之欲出。
阿南坐船到达应天时,正值中午。
入秋的第一场雨,绵延下在秦淮河上。船停靠于桃叶渡,阿南撑伞踏上码头台阶,一眼便看见了映在水中的一条人影。
那是从二楼下望她的一个人,虽然雨点溅起涟漪,时时将他的影子打得散碎,但那端严矜贵的模样却一眼可知。
她抬起头,冲着楼上正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一笑,招了招手。
她依然顶着小胡子“董浪”的猥琐模样,可那灿烂的笑容与晶灿的眸子,在这个阴雨天气中格外明亮。
蹬蹬蹬跑上楼,朱聿恒正站在雨幕窗前,摆好了酒菜等她。
韦杭之带上了门,阿南便坐下抓起筷子就吃,问:“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呀,是不是在关先生那里有所发现?”
朱聿恒微微颔首,将身旁誊抄好的册子拿给她,说:“这是关先生历年来加官进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我整理了出来。”
阿南将手肘压在书上边吃边看,模样有点别扭。朱聿恒便伸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重点标出来的那几行:“关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有趣的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亮了,迫不及待看下去,“初六吗?”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凌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先生执手依依惜别。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着,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副画像……你看到了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元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先生疯狂反击元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凌儿特意给关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注1)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筆趣庫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北元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蒙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本朝太.祖闻听他的死讯后,对左右喜极而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元廷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皇帝亲赴山东,为关先生庆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先生二渡鸭绿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化妆成“董浪”的她,遥想着当年那个纵横天下的“关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阿南叹了口气,“是啊,毕竟三月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