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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突袭

出发登上“黑鹰”前,斯特宾斯站在飞机库的前门旁使劲吸着最后一支烟,试图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这一刻终于来了,这正是他一直翘首以盼的!所有人都清楚本次作战地点位于城中最糟糕的地方,行动任务也很可能会是最棘手的一回,但这可是他的第一次参与!此刻他心底的感觉和在空降兵学校第一次跳伞前一模一样。我会活下来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一名三角洲队员告诉他:“瞧,在最初的十分钟左右,你会感到极度恐惧。不过之后,你就彻底疯狂了,因为竟有人不停朝你开枪。”斯特宾斯听说过头几次任务的事,有队友描述过那些索马里人是怎么放一枪就跑的。他坚信,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苦战。就连近几次演练飞行,他们都从没见过敌人有任何重型武器。这将仅仅是一场轻武器的城市巷战。我周围都是些头脑冷静的战友。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此刻,站在目标建筑的外街上,听着远处的枪声,他知道自己真的身临战场了。和m-60机枪手分开后,他朝一堵墙边奔去,他要占据那个朝南的拐角,守卫似乎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那不过是一条窄土路,仅能勉强容纳一辆小汽车通过,两侧的地势高些,竖立的石墙上沾满了泥点,一条低洼的小路被夹在其中。和其他地方一样,路边横七竖八地长着仙人掌,到处还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碎片还有废旧汽车的锈部件。周围不时传来砰砰声,似乎很近,但他猜距此肯定有几个街区远。也许是空气在捉弄他吧。还有种奇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嗖……嗖……嗖,越来越近。啊!对了!这是子弹齐射呼啸而过的声音!那砰砰的声响呢?是子弹从身边擦过!与空气产生的摩擦声!

沿斯特宾斯所在的街道往北,斯蒂尔上尉发现了一处可疑目标,好像朝他们扫射过来的子弹大多都来自那里。那是一个街区以西的奥林匹克饭店楼顶,在周围这栋最高的建筑顶上竟躲着一名狙击手。

斯蒂尔吼道:“史密斯!”

下士杰米·史密斯跑了过来。他是小分队里的神枪手。斯蒂尔跟他指明了目标,接着就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他鼓劲。两人都端起了枪瞄准。射程很远,足有一百五十码以上。他们没法确认到底有没有命中目标,但开枪后,那个索马里枪手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巷子对面,一辆烧毁了的汽车残骸翻倒在地上,中士迈克·古德尔和亚伦·威廉森顺势蹲到了车后。他们将武器架在车顶,正好面向街中央形成了居高临下之势。这里所有的巷子都是中间低,两侧高。一条条起伏不平的沙土窄路就这样被夹挤在石头堆砌的院墙和房屋之间。有些墙后长着小树。再往北就是目标建筑后面那栋四四方方的三层小楼。他们滑降时用的粗绳此刻就横躺在那儿的一条小巷子里。飞扬的沙土呈现出橘红色,两侧的墙上溅满了泥土的斑点,就连空气也被染成了铁锈色,火药味与尘土味混杂其中。街区另一侧有枪声,不过他们这边仍相对平静。

古德尔之前从未感觉“家”竟如此遥远。甚至当他蹲伏于此,偶尔有那么一两刻安静之时,他仍会迷惑不解地回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随军出征索马里前,他刚刚订了婚,她叫基拉。两人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同一座小城,又都奔着爱荷华大学,被誉为这一中西部地区最快乐的校园而来。可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他们就因考试成绩不合格而双双被除名了,之后这对情侣决定振作起来。迈克想好了去参军;而基拉则找了家广告公司,从基层的工作干起。迈克在本宁堡时,两人还能经常见面。但在赶赴索马里之前,游骑兵部队先去德克萨斯州训练演习了一段时期,算起来,他们至今已经分隔两个多月了。离开本宁堡以来,昨天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打电话回家,可电话的那头却是答录机在回响。今晚,他还会有一次打电话的机会,他已经提前在答录机里告诉基拉,让她守在电话旁等他了。他知道她会一直在的。

“基拉,我爱你爱到心痛,”那天早上,他在给她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不愿再打电话,因为我知道那只会加深我对你的思念。可转念间,我又是那么急切地想听到你的声音。”

在他们左侧,街道以南约一百码处,有个索马里人从一面墙后探出了头,掏出了一支ak-47向他们一通扫射。飞扬的尘土立刻将古德尔和威廉森笼罩其中。威廉森见状立刻转到了车北面。而古德尔因为离枪手最近,一下被打蒙了,但他马上就判断出子弹是从南边射来的。他一跃而起,从车旁跑出来,子弹继续不停打在他的周围,他只得边跑边找更好的隐蔽点。附近没有什么掩体。他只好冲到马路上的一根桩子后躲了起来。那桩子只有七英寸粗,六英寸高,趴在这东西后简直太扯淡了,但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等枪声停顿片刻,他再次跃起,迅速冲回到废车后与威廉森会合。刚一落脚,对面枪手又开始射击了。

古德尔眼看着一排子弹擦着车体飞了过来,正好打在了威廉森的枪上,当场就削掉了朋友的指尖。鲜血顿时飞溅了威廉森一脸,他叫骂起来。古德尔俯下身,擦了擦威廉森脸上的血,又检查他的手指。

撇开鲜血和疼痛不说,威廉森看起来倒是愤怒多过伤痛。

“他要再敢把脑袋探出来就死定了。”他说。

指尖断了。但威廉森仍冷静地端平他的m-16等着,一动也不动,足有好几分钟。

巷子里的那人果然再次探身出来,威廉森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对方当场被爆头,随即重重摔在了地上。威廉森举起另一只完好的手与古德尔击掌庆祝,胜利欢呼。

没一会儿,他们又打死了一个索马里人。那人冲进了他们据守的巷子。就在他撒腿猛跑时,风吹起了他身上宽松的衬衫,里面赫然掖着一支ak步枪。于是他们瞄准,开火。差不多有五名游骑兵同时开了枪。对方旋即倒在了半个街区开外。古德尔想确认他是不是真死了,便转头问医务兵用不用过去看看。如果只是受伤的话没准还能救。医务兵摇了摇头:“不用,他死了。”这话让古德尔如梦方醒。他杀了人,或者说伙同他人杀了人。这令他无比困扰。实际上,在他开枪前,对方并没表露出任何敌意,因此这并不能算作纯粹意义上的自卫。那么,他怎样才能证明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正当合法呢?他注视着那个倒在泥土中的人,衣服还胡乱缠绕在身上,躯体难看地摊开在他中弹的地方。一条生命,和他一样的生命,就这么终结了。他所做的真是对的吗?

在古德尔和威廉森以东约十码远,佩里诺中尉正在另一处拐角盯着几个索马里儿童,那些孩子正沿街道朝他和他手下走来。中尉向隐蔽在远处拐角后的射手指明了目标方位,狙击手投掷了颗闪光弹,孩子们四散逃开了。

“嘿,长官,他们又回来了。”机枪手查克·艾略特中士大声喊道。

此刻佩里诺正用无线电与埃文斯曼讨论布莱克伯恩,就是那个从直升机上摔下来的游骑兵的事。中尉打算将埃文斯曼汇报的情况转述给街对面的斯蒂尔上尉。他让埃文斯曼稍等,自己则向前跨出一步,用m-16步枪对准那群孩子的脚下一阵狂扫。他们又没影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开始蹑手蹑脚地沿巷子缓慢向机枪点靠近。

“嘿,头儿,我看见那女的后面跟着个男的,枪就藏在她胳膊底下。”艾略特喊道。

佩里诺命令他开枪。m-60机枪发出低沉的扫射声。大家都把这种枪叫做“猪”。

这对男女都倒在了地上,死了。

7

在目标街区东北角索降时,专业军士约翰·沃德尔稍稍放慢了下滑的速度,生怕踩到专业军士肖恩·纳尔逊的头顶。纳尔逊是第二小分队的m-60机枪手,他经常要多用一两秒才能把自己和他背的那支大枪从绳上解下来。有次训练时,沃德尔一下砸到了他下面那哥们的头上,紧接着他俩又被跟着下来的人撞到了一起。那次,沃德尔慌得差点咬断了舌头。

目前一切进展顺利。沃德尔的双脚刚一着地就迅速向街道右侧的墙奔去,这都是汤姆·蒂托马索中尉事先计划好的。第二小分队的预定位置在埃文斯曼中士率领的第四小分队以东,原计划两队只相隔一条长街区。可此刻中尉有些担心,他根本没见着第四小分队的影子。通过无线电,他终于联络上了埃文斯曼,那位正遭围困的中士向他解释说,他们索降到了预定位置以北的一个街区。蒂托马索中尉立刻派了一组人向北移动,要他们去看看能否在北面的某条巷子里找到第四小分队,可这些人没多久就撤了回来。据他们讲,正有大批索马里人在朝那边开进。

在往北冲抢位置的路上,沃德尔惊讶地发现此时身上所有的装备、武器以及弹药竟丝毫没能影响他的奔跑速度。他带了很多东西,又笨又重,还背着一支重武器,m-249机枪,或者叫saw——班用自动机枪。这种枪声名显赫,相当便携,射速更是达到了惊人的每分钟七百发。通常情况下,如果像这样全副武装,会使人感觉地心引力增大了一倍。可在他奋力朝墙狂奔时,沃德尔却吃惊地发现,只是胳膊和双腿稍微有些发麻,仅此而已。他猜这是由于激动和恐惧刺激了肾上腺素在起作用,他有意识地使自己仍保持平时冷静超然的心态。

沃德尔平常不太合群。他做事严谨认真,标准的游骑兵平头,深色的头发令他看起来尤其刻板。在被赤道上空的太阳暴晒了一个月后,他只有脸、脖子和手臂变黑了。这都怪那愚蠢的规章制度,要求他们无论何时都要穿着t恤。他刚来步枪连不久,是b连里需要照应的另一名新兵,毕竟他才十八岁。在家乡密西西比州纳齐兹的高中时,他的成绩相当出众,可突然,他做出了一个令父母瞠目结舌的决定——暂时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投笔从戎。他要体验高空跳伞,练习飞檐走壁,和精英连队一道,追求刺激与冒险。

迄今为止,游骑兵的生活几乎满足了他所有的期望,但这也使他对真实战场的向往越来越强烈。在摩加迪沙期间,他大部分时候要么是在傻傻地等打仗,要么是在认真读书。他常读些通俗小说。今天,他正巧读到约翰·格里森姆写的一本小说的最后一章,其中的情节扣人心弦。在机场康乃克斯集装箱顶,他发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本打算在那儿把小说读完的,可随后就接到了出动的命令。他们迅速整好了装备登上飞机,等待起飞,结果却突然通知任务取消。于是他又换下作战服,拿着书爬回到了集装箱顶,没想到,集合号在几分钟后再次响起,这次是飞行演练。他重新理好所有装备,搭机出去兜了一圈。回来后,他急忙脱下装备,迫不及待想继续读完最后一章,可就在这时,又下达了此次任务的命令。全世界好像成心不让他看完那部小说。

见所有人都已安全着陆,“黑鹰”扔下绳索,飞离了预定空域。中尉这时命令沃德尔小组建立防线掩护纳尔逊,因为分队机枪手往往容易成为敌人集中火力攻击的重点。而纳尔逊此时已将机枪支脚立在了路面的一处隆起地,把“猪”架在上面稳稳地射击。

其实没等跳出直升机,纳尔逊手里的枪就派上了用场。之前,从飞机开着的舱门向下扫视时,他看到有个人正举着把ak步枪立在街道中央,透过飞扬的尘土向天空射击。纳尔逊回击了六枪,但不确定是否打中。直到刚才,纳尔逊意外地在那人曾经站立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心想,这人不是被自己打中的,就是被旁边的机组成员拿加特林机炮打中的。

等纳尔逊索降到地面,战场已经乱得子弹噼噼啪啪擦着头盔乱飞了。只要有一发是直奔你而来,就足够要你的命了。这几乎要把他逼疯了。背着那挺庞大的m-60机枪滑降,很难控制速度。到最底端时,纳尔逊几乎是摔下来的。上士埃德·尤雷克赶忙跑过来扶他站了起来,又把他带到了墙边。

“哥们,落得太他妈快了。”纳尔逊说。

靠近路中央,纳尔逊朝西架起机枪。右侧是一条小巷子,几个索马里人正朝他这边瞄准。纳尔逊立即开火打散了他们。所有人都跑开了,除了更远处的一个老头。那人满头白发,留着浓密的埃弗罗发型,好像拼了命的要往西打,以至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左边的巷子里还有一挺大枪在开火。老头离他有点远,不在纳尔逊机枪的射程范围内,仍在朝前移动。老头的意图很明显。蒂托马索曾通报过,说第四小分队被压制在西北边的一个街区附近。显然,这人正想找处有利位置以便向埃文斯曼他们射击。

“干掉他,干掉他。”他的助手催促道。

“不,再等等,”纳尔逊说,“他正朝我们靠近。”

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果然在朝这边靠近。他蹲在五十码外的一棵大树后,正好挡住了埃文斯曼那队游骑兵的视线,但左肩却彻底暴露在纳尔逊的面前。正当他更换弹夹之际,纳尔逊向他扫射了约一打子弹。都是“清脆”弹,钛金属质地,塑料外壳,能轻松穿透装甲和防弹衣。他亲眼看着子弹穿透了那人,可对方竟又站了起来,拾起武器后还朝纳尔逊回击了一两枪。这名机枪手彻底震惊了。趁那人还在挣扎着向树后爬去之际,他再次扫射了十二发子弹,这次他没能再还击。

“你干掉他了。”副机枪手说。

但纳尔逊分明还能看到“埃弗罗头”在往树后挪动。那人呈跪姿,显然还没死。纳尔逊再次扳动枪机射出了长长的一连串子弹,连树皮都被打得纷纷剥裂下来。“埃弗罗头”终于重重倒在了路边。他的身体在颤抖,似乎还剩最后一口气。纳尔逊惊讶杀掉一个人竟然这么难。

与此同时,沃德尔也谨慎地爬上这片小高地,来到了纳尔逊身旁。两人都呈俯卧姿势。在他们身旁,沃德尔看到了先前纳尔逊从直升机上干掉的那个索马里人的尸体。为了找处更好的地点掩护机枪手,沃德尔继续移动到了巷子南侧的一堵墙边。就在此时,一个索马里人突然从西边的一个街角蹿了出来,举枪便朝纳尔逊射击,而后者竟还沉浸在与“白埃弗罗头”的对抗中。沃德尔对准那人开了枪。不管是在书本还是电影中,每当一名士兵第一次向敌人开火时,他通常都要经历片刻的心理斗争才能回过神来。沃德尔却不然。这只是他的本能反应。他觉得对方被打死了,身体明明蜷曲成了一团。纳尔逊被沃德尔的枪声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发现那个正朝自己开枪的人已经倒地身亡了。沃德尔对他指了指尸体的位置,机枪手站起身,端起那杆大枪朝该处又补了几发子弹,确保他真的死了。随后两人一起跑开,寻找更好的隐蔽点。

他们躲到一辆烧毁的汽车后面。透过车底向北望,只见路上正跪着两名妇女,一个索马里男人持枪俯卧在她们中间,枪管就夹在两个女的腿中间,他身上竟然还另外坐着四名儿童。他已经完全被平民遮蔽起来了,摆明了在利用美国人的行动准则。

“你看那边,约翰。”他对沃德尔说。战友迅速靠了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沃德尔问道。

“子弹没法穿过那些老百姓干掉他。”

于是,纳尔逊掏出一颗闪光弹扔了出去,那群人仓皇逃开了,那个男人甚至连枪都丢在了满是尘土的路面上。

几颗*咚咚落在了小巷里。都是旧式苏制*,看上去就像在罐头底下插了根木棍。好几发都没响,只有一两个爆炸了。幸好距离够远,没人受伤。这时,纳尔逊指着路东侧的砖墙朝蒂托马索大喊起来。

中尉正带着三名游骑兵朝马路对面奔去,那有一扇大门半开着,是一处停车场的入口。蒂托马索靠着门往里抛了颗手雷,紧跟着便带领另几名游骑兵一起往里冲。他们抓到了四个索马里人,之前这些人一直站在车顶从墙头往外射击。

周围的火力并不猛,但尤雷克却已亢奋不已。他今年二十六岁,是个粗鲁暴躁,却又不失冷酷幽默的老兵,对动物,尤其是猫科有一种强烈而温柔的喜好。他在佐治亚州的家里养了一小群猫,在摩加迪沙驻地还收养了一窝机库附近的小猫仔。三角洲队员们曾抱怨那些猫仔整晚都喵喵叫个不停,还威胁说要恢复这里的宁静,但尤雷克说什么也不答应,声称未经他的允许,谁都别想碰那些猫仔。

他不愿射杀任何人任何物,但他也承认有时不得不那样做。在他看来,只有对方先开了枪,才能算作是杀人的必要时机。迄今为止,在摩加迪沙,那些瘦骨嶙峋的索马里人通常不过是放个冷枪,掉头就跑,这正合尤雷克的意。但今天敌人的火力从一开始就很猛,而且还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他在心里默想,目标建筑里一定藏着些关键人物。没准就是艾迪德本人。第二小分队正同时朝三个方向开火,东面,西面,尤其是北面。尤雷克已经干掉了一个从一座矮塔上向东北方向开火的枪手。这时,队里的医务兵突然隔着街朝他大喊,同时还指着防线东边路口的一座铁皮小棚屋。

“喂!那个棚子里有人!”

这真是个坏消息。尤雷克迅速穿过街道,同医务兵一起踹开了小棚屋的前门。

他险些踩到一群已经吓得发抖,抱作一团的孩子,屋内还有一个女的,应该是老师。

“都趴下!”尤雷克大喊。他端稳了枪,做好了随时开火的准备。

孩子们被吓得嚎啕大哭,尤雷克很快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平息这场风波。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老虎闯进了猫窝。

“安静,”他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安静!”

但孩子们的哭声依旧。尤雷克只好小心翼翼地慢慢弯下腰,把枪放在了地上。他招呼那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大的老师过来。

“趴下,”他尽可能语气平和地对她说,“趴下。”他打着手势。

老师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做了。

接着,尤雷克又转向孩子们,打手势告诉他们照做。孩子们全都趴在了地上。尤雷克捡起武器,开始对老师讲话。他放慢语速,尽可能清晰地说出每一个词,试图克服语障碍。

“现在,你们必须呆在这。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都必须呆在这儿,不能走。”

她摇了摇头,尤雷克希望这是“懂了”的表示。他转身出门,叮嘱医务兵守在小棚屋的门边,确保不会再有人来扫荡这里,胡乱开枪。

从车体后向身旁路口的一条街望去,纳尔逊发现有个人正提着枪,骑在一头牛上奔主路方向赶去。牛的周围还前拥后簇着另八个人,有的有枪,有的没有。这可真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战斗团队。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哈哈大笑,还是开枪射击?最后,他们还是开了枪。牛背上的人应声一头栽了下来,其他人也落荒而逃。只有牛还停在原地。

这时,一架“黑鹰”从头顶滑翔而过,机上的多管机枪开火了。那头牛瞬间便被打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待机炮停火,直升机的阴影扫过后,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牛此刻已经成了马路上一堆热气腾腾的生肉块。

尽管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但头顶上这些威猛机枪的存在还是深深加强了所有地面战士的信心。眼下,他们正身处一座陌生而敌对的城市,到处都潜伏着想要他们命的人,对方拿着各式自动武器,骑着动物牲畜,正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步步逼近,子弹噼啪在耳边作响,眼前遍布恐怖的景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焚烧的焦糊味以及尘土和家畜粪便的臭味,飘荡在空气中挥散不去……而庞大的“黑鹰”沉着地在天空掠过,旋翼稳健转动的节奏还有机上威猛无比的机枪,则时刻提醒着他们身后有支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做后盾,提醒着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迎来放松与解脱,提醒着他们远方美好的家正等待着他们的凯旋而归。

索马里人还在向北集结。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还有几小股人群正向南朝第二小分队逼近。其中一帮已经仅距离一个半街区远了。他们大约有十五人。纳尔逊设法把机枪只对准有武器的人,但赤手空拳的平民太多,而枪手则干脆躲在人群后不时放着冷枪。纳尔逊意识到,看来只能要么放任枪手射击,要么向人群开火了。思索片刻后,他终于决定选择后者。于是,人群一下被驱散了,只剩下几具尸体倒在了街道上,可紧接着,更大规模的人群又涌来了。他们似乎是从北面什么地方被驱赶着蜂拥至此的。越来越近,只有四五十英尺远了,又有人开火。这次,纳尔逊没有时间再权衡轻重了。他开始放任m-60机枪向人群扫射,子弹划出一只长柄镰刀向人群劈砍而去。与此同时,一架“小鸟”从上空俯冲而下,子弹刹那间形成了一道火墙。那些没有倒下的人立即四散逃离了。一分钟前这里还是一大群人,一分钟后便只剩下一堆流着血的尸体和伤员了。

“他妈的,纳尔逊!”沃德尔说,“真他妈的!”

8

在目标建筑前门,空军战斗引导员杰夫·布雷上士刚刚击毙了一个端着ak-47疯狂扫射冲刺的索马里人。布雷是四人空军特战小组中的一员,该小组由像他一样负责协调空地通讯的专业人士和空军伞降救援队员,也就是专门救护被击落飞行员的敢死医务兵组成。小组的另一名空军战斗引导员丹·席林上士眼下正同地面护送部队在一起。而另两名伞降救援队员则和12名游骑兵还有三角洲队员一道,乘坐在负责战斗搜寻和援救任务的那架“黑鹰”上。布雷被指派随三角洲指挥分队行动。他们从一架“黑鹰”滑降到了目标建筑以西的一个街区附近。刚才那个被他击毙的男人是从一条巷子里冒出来的,一边端枪扫射一边向他直扑过来。那人在想什么呢?怎么一点战术动作都不懂啊?

布雷的身后便是目标建筑。在那里,三角洲突击队员们正组织集合战俘。俘虏们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全都耷拉着脑袋,手上捆着塑料手铐。除了那两个重点目标之外,这群人中还发现了艾迪德的一名助手阿卜迪·埃尔斯。这一收获让人大喜过望。在搜查其他房间时,保罗·贺威中士还用霰弹枪把一楼的一台电脑轰了个稀烂。俘虏都是马特·瑞尔森中士的手下抓到的,因此也就由他来负责押解工作。贺威则同诺姆·胡登上士一道,带领各自的小分队返回二楼,从窗户和平台为他提供掩护。

在联合作战中心,加里森将军和参谋们正紧盯着航空摄像机传送过来的图像。看到贺威的小分队返回了平台,他们知道三角洲已经完成了任务。除了那个摔下来的游骑兵,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游骑兵们正坚守着各自的防线。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十分钟之内,整支部队将踏上归途。

9

直升机从游骑兵驻地起飞后,和地面护送部队的其他车辆一起,中士杰夫·施特吕克尔在自己的“悍马”车里待命出发。车队停在大门口,引擎空转着。他所乘坐的“悍马”是这支车辆纵队的头车,车队共计有十二辆汽车,九辆“悍马”和三辆五吨卡车。按计划,他们将开赴奥林匹克饭店后面的一处地点,在那里等待三角洲部队进入目标建筑执行抓捕任务。

施特吕克尔来自爱荷华州道奇堡,是一名基督徒。他比大多数战友更了解这座城市。他的汽车排每天都要进行漫水路及其他各种复杂路况的训练。他参与过入侵巴拿马的军事行动,因此自认为对第三世界国家有一定的了解。但索马里的状况还是让他措手不及。到处都是垃圾。人们当街焚烧垃圾和汽车轮胎,还用动物粪便做燃料。这对人的嗅觉是种难以忍受的煎熬。在施特吕克尔看来,这里的人们整日闲散游荡,无所事事,只知道待在用碎屑堆砌而成的圆形破烂小屋或铁皮屋里,看着外面的世界变幻无常。妇女们镶着金牙,身上裹着亮丽的袍子,老人们则穿着松松垮垮的棉质裙子和破旧的塑料凉鞋。即便有些人身着西式服装,但他们佩戴的饰品也像救世军在迪斯科年代分发的救济一样破旧。当游骑兵对路人拦截搜身时,总能在他们的后兜里发现厚厚的一卷阿拉伯茶。拜这种植物所赐,他们的牙齿上都布满了黑色、橘色的斑点,一咧嘴笑便暴露无遗。这玩意儿使他们变得极为野蛮,甚至疯狂。对施特吕克尔来说,这一切是那么令人厌恶。既然生活已经变得毫无目的,一贫如洗也就不足为奇了。

慈善机构每天都要在这座城市里发放食物。游骑兵们被告诫在该时段不要开车靠近。施特吕克尔曾去一探究竟过。那里聚集的不是上千,而是数以万计的人,好像要洗劫这些食物站一样。他们都在等着食物的分发,看上去完全不像忍饥挨饿了好久的。有些索马里人靠捕鱼为生,而大多数显然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工作。大多数还是友善的。妇女和儿童手捧着救济粮靠近游骑兵车辆时总是面带笑容。但在城里其他地方,人们却会冲游骑兵舞拳示威。很多游骑兵小伙儿会扔给孩子们些军用压缩饼干。他们都为这些孩子难过。而对于成年人,他们只有蔑视。

很难想象美利坚合众国会对这样一处地方感兴趣。但施特吕克尔刚满二十四岁,只是个士兵,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他操心。他今天的任务是带领整支车队开赴哈瓦迪大道,将突击部队、掩护部队以及逮捕的犯人装上车带回来。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中士丹尼·米切尔驾驶的第二辆“悍马”。再后面是一辆货运“悍马”,上面搭载着三角洲队员和“海豹”特种部队队员,他们将直接开赴目标建筑以增援前期抵达的突击分队。“海豹”车辆后,还跟着一辆“悍马”,三辆卡车,以及另五辆“悍马”,其中一辆“悍马”上搭载着丹尼·麦克奈特中校,他是整支车队的指挥官。在第一辆“悍马”上,同施特吕克尔一起坐在前排的是驾驶员一等兵杰里米·克尔。后排则是机枪手多米尼克·皮拉中士,全连最受欢迎的人之一;一等兵布拉德·保尔森,他正在检查枪塔上的点五零口径机枪;还有副机枪手,专业军士蒂姆·莫伊尼汉。

多米尼克·皮拉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年轻人,来自新泽西州——口音很重——讲话时喜欢手舞足蹈,天生就是个开心果。他经常恶作剧,曾经买过微型火药,然后偷偷塞到伙伴的烟卷里。等他们点着烟,火药就会突然爆炸,“砰”的一声吓人一跳。这时,皮拉在一旁就乐开了花。有人做这种事会惹人厌,但皮拉肯定不会。大家都跟他一起笑。皮拉最有名的喜剧天赋莫过于他和纳尔逊一道编排的那些拿指挥官们打趣儿的段子了。

同其他严格的指挥官一样,斯蒂尔和部下的关系也很微妙复杂。大家尊敬他,但有时也觉得他烦人无聊。1980年,斯蒂尔曾在文斯·杜利执教的佐治亚斗牛犬队中担任阻卫,也就是进攻卫,那可是全国的橄榄球冠军队伍。那段经历在这位三十二岁的军官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满嘴除了对基督教狂热的信仰,就是些橄榄球术语,这让小伙子们不胜其烦。他把排里那些人高马大的人叫做“防守截锋”,而把瘦小的称作“外接手”或“跑卫”。他还喜欢让大家围成一圈,把手伸到中间搭在一起,来个显示力量和团结的欢呼。他时常引用美国橄榄球职业联赛中一些著名教练的赛前发。他深受狂热的基督教信仰影响,甚至把那视作了橄榄球文化的一部分。斯蒂尔有时会在路上拦住大家问:“孩子们,你们星期天去做礼拜吗?”有些人觉得这有点过了。他们从不当面叫他“教练”,除非是在那些幽默段子里。开起玩笑,他们可是毫不留情的。

纳尔逊负责写剧本,皮拉则是表演的主角。皮拉很高,有着举重运动员般的体格,但他还是得套上几层汗衫才能模仿出斯蒂尔的腰身。他们会即兴准备一些滑稽可笑的东西装饰头盔,比如给它绘上“斗牛犬”队的标志。皮拉天生就充满了幽默细胞。表演往往以斯蒂尔独自在办公室里练习橄榄球阻截和擒抱技术开始,之后就越来越滑稽。大多数时候,斯蒂尔都好脾气地和大家一起笑。不过,在一个段子里,纳尔逊和皮拉透过一个传说中发生在衣帽间的情节暗示,上尉和他那个忠心耿耿的副手,佩里诺中尉之间有些不清不楚的同性恋关系。这让小伙子们捧腹大笑,但这回上尉没有笑。晚些时候,他就这件事严厉训斥了纳尔逊和皮拉一顿,说他们演了出“另类、非正常的生活方式”。回想那一幕,纳尔逊和皮拉都觉得很有趣,这正好给他们的下一个段子提供了素材。

施特吕克尔和纵队的其他人计算着出发的时间,确保不会先于突击部队抵达奥林匹克饭店后方。他们目送飞行部队开拔,飞向大洋上空。收到直升机已开始返航的电报后,车队从基地出发了。可谁料本应引领整支车队的施特吕克尔却一不小心拐错了个弯。在飞机库的时候,他早已仔细研究过了地图照片,本以为做好了准备,可刚一出发驶入城市,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每条街看起来都相差无几,还没有任何路牌指示。车队推进得很快。他们沿格吉拉大道向东北行驶,到了k-4环岛北转,接着走列宁大道去往旧检阅台。在那,他们本该再右拐上民族大街,继续往东开,然后北转开上一条与哈瓦迪大道平行,直接通往目标建筑的街道上的。但施特吕克尔提前左转了,米切尔也紧跟了过去,而车队的其他车辆立刻发现了错误。

“嘿,你们他妈的哪儿去了?”无线电里传来副排长鲍勃·加拉格尔的声音。

“我们马上就来,”施特吕克尔保证说,“我们拐错弯了。正赶过来。”

简直太囧了。穿过迷宫般的街道,施特吕克尔和米切尔终于赶到了饭店附近,重又回到了车队的行列中。

就在车队开赴预定地点的路上,坐在第三辆“悍马”后排左侧座位的“海豹”队员,通讯军士长约翰·盖伊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随即就感到右半边屁股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一下蒙了,跟着便感到一阵剧痛。他大喊自己中弹了。车队并没停下来,仍在按计划路线朝目标建筑开去。甫一抵达,盖伊身旁的三角洲突击队员,军士长蒂姆·“灰熊”·马丁便立即跳下了车,从车前绕过来帮盖伊检查伤势。车队的其他人也都散开了。马丁撕开盖伊的裤子,查看他的臀部,接着告诉了盖伊一个好消息。子弹打到了他的“兰德尔”军刀上,刀刃被击得粉碎,不过同时也把子弹弹飞了。马丁从盖伊的臀部取出几片血淋淋的刀刃碎片后,麻利地用绷带包扎好了伤口。跟着盖伊一瘸一拐地走下车,躲到掩体后,开始忍痛还击。

施特吕克尔接到任务,要把从直升机上摔下来的游骑兵布莱克伯恩护送回基地。中士乔伊斯已经先一步冲过来为布莱克伯恩寻找援助了,后面的几名队友正用担架抬着他。查克·埃斯文随后驾驶刚才搭载着“海豹”队员的“悍马”开上了哈瓦迪大道。终于,这名受伤的游骑兵从后舱门被抬上了车,两名医务兵也随他一起爬进了车厢。三角洲部队中士约翰·梅斯琼纳斯也登车坐在了埃斯文身旁的机枪手位置上。施特吕克尔的“悍马”枪塔上配有点五零口径机枪,负责打头阵,而米切尔的“悍马”枪塔上则装的是m-19榴弹机炮,负责垫后。

“这里是‘制服64’,”麦克奈特通过无线电通知指挥直升机。“我们收到一名重伤员。将有三辆车提前返回,中间一辆载乘伤员。”

施特吕克尔对麦克奈特说:“五分钟内送到。”

中校回答说,车队的其他人随后也将很快返回。这次任务几乎结束了。

三辆车开始向基地驶返,但此时的街道已是充满了炮火和爆炸。这次施特吕克尔知道该怎么走了。他想了一条简单的路线。过几个街区就是民族大街。他们可以一直沿着那条路开到k-4环岛,然后右拐回到海边。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街上多出了不少路障。他们不得不在其中曲折穿行。医务兵古德更是忙着一手举着输液袋,一手扶着car-15步枪和大家一起射击。在施特吕克尔的“悍马”车上,枪塔机枪手保尔森正疯狂拉动他的点五零机枪以应付街道两侧枪手们的伏击。施特吕克尔见状命令m-60机枪手皮拉将火力集中在右侧,左侧则交由保尔森对付。他们不想把车开得太快,剧烈的颠簸没准会要了布莱克伯恩的小命。

他们刚拐上民族大街,皮拉就中弹了。当场毙命。子弹从他的前额射进,后脑穿出,血液混杂着脑浆从伤口向外喷涌。他的尸体砰然倒在了莫伊尼汉的大腿上。莫伊尼汉身上顿时溅满了战友的鲜血和脑浆,他吓得大叫起来。

“皮拉中弹了!”他尖叫道。

这时,无线电里传来了中士加拉格尔的声音:

“进展如何?”

施特吕克尔没有理会无线电,他头也不回地冲莫伊尼汉吼道:

“镇静!他怎么了?”他没法完全看到后座的状况。

“他死了!”莫伊尼汉简直要疯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你是医务兵吗?!”

施特吕克尔赶忙回头瞥了一眼。车后部全都是血。皮拉正倒在莫伊尼汉的大腿上。

“他被打中了脑袋!他死了!”

“镇静!”施特吕克尔恳求道,“在回到基地前,我们必须保持火力。”

去他妈的小心驾驶。施特吕克尔命令司机加快速度,但愿埃斯文他们能跟得上。火箭弹在街上四处横飞,整座城市仿佛都在向他们开火。

这时,加拉格尔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情况如何?”

“我不想谈这个。”

加拉格尔不喜欢这个回答:

“有伤亡吗?”

“是的,有一个。”

施特吕克尔不想再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了。据他所知,到目前为止,美军还无人阵亡,他不愿在无线电里公布这样一条消息。他知道,战斗区域内的所有无线电话务员都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少车里还装有音响,所有直升机也都在听。地面上的无线电话务兵监听着所有波段。战场上的士兵对信息的期待如饥似渴——对他们来说,信息比水还重要。与这里大多数人不同,施特吕克尔曾上过巴拿马和波斯湾的战场,他很清楚,如果态势对己方有利的话,士兵们会越战越勇。可一旦局势遭到逆转,再想恢复信心夺回主动权,那可就难了。所有人都会惊慌失措。莫伊尼汉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恐慌是战斗中的病毒,而且是致命病毒。

“是谁?状况如何?”加拉格尔坚持问道。

“是皮拉。”

“状况如何?”

施特吕克尔紧握麦克风,犹豫了一会,勉强答道:

“他……死了。”

就在他吐出这几个词的那一刻,刚刚还繁忙无比的所有无线电交流都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10

阿里·侯赛因正照看着“拉班德哈格布拉尔药房”。此处在激战点以南,还相对平静些。

他走到店铺前的台阶上,看有很多人正提着枪,朝战斗发生的地方奔去。这些人都属于艾迪德的麾下。有些是民兵,有些则只是拿枪的老百姓。

侯赛因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又怕丢下店铺无人看管,被人洗劫一空。于是他只站在原地听听动静。枪炮声逐渐蔓延过来,离脚下的街道越来越近。

三辆美军车辆沿街道开来。车上巨大的机枪都在开火。他急忙蹿回到店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金属大门,好把四处横飞的子弹都挡在外面。他滚到了一面墙根下。从以前的战事中,他发现那里是这座房子中最安全的地方。车辆疾驰而过,有子弹穿透窗户,射进了店堂。

没多会儿,车就开走了,枪声也停了。

11

这支小车队迅速冲上了主干道。这段路上,敌人的火力已减弱了不少。远处就是大海。可正当他们开至码头区域时,街上一下冒出了数千名索马里人。施特吕克尔的心一沉。虽说眼下的火力袭击已经不如刚才那般猛烈了,但怎么让这三辆车顺利穿过人海啊?

他们硬着头皮往前开,车速降了下来,一点点往前挪,司机不停拍着喇叭。施特吕克尔下令无论如何不能停车。他往车前扔了几颗闪光弹,驱散了一些人。接着又下令点五零机枪手往人群的头顶上空开火。大海就在对面了。

他打开无线电,呼叫医护人员,但无人接听,于是索性直接闯进了指挥通讯系统。

“我要找大夫!”他呼叫道。

轰鸣的重机枪驱散了大部分人群,汽车继续加速行驶。“悍马”甚至可能直接从一些人的身上压了过去。不过也有可能是路上随处可见的石块和垃圾。但施特吕克尔根本顾不上回头去看。这时,迎面慢悠悠地开来了一辆小型皮卡,车后坐着些人,腿悬在车外。皮卡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可旁边又不够地方绕过去。施特吕克尔当机立断,命令司机全速撞上去。“悍马”加速一顶,顿时只听有个腿悬在车外的男子尖叫着滚进了车斗。那辆皮卡终于驶离了马路。

施特吕克尔继续用无线电呼叫:“能不能让医生在大门口等我们?完毕!”

终于,他们抵达了营地,尽管精疲力竭但如释重负。刚刚闯过了枪林弹雨,三辆“悍马”里,数名游骑兵都受了伤。皮拉阵亡。可至少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战士们浑身是血,走下“悍马”,感觉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施特吕克尔被他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他原以为这里会是一片平静与安宁。可此刻周围的每个人看起来都跟发了狂一样。

广播里,一名指挥官不知正冲着谁大吼:“留意进展,注意等我命令!”

肯定出事了。

医务人员向车队围过来。一名医生探身到车里把皮拉的遗体翻了过来。

“别管他了,”施特吕克尔说,“他死了。”

于是,那人转身又朝埃斯文的“悍马”跑去,检查布莱克伯恩的伤情。施特吕克尔一把抓住一名路过的勤务兵:

“嘿,我的车后面还有个死人呢。你们得把他抬下来。”

中士在一旁看着他们把皮拉从“悍马”后座上拖了下来。他的头盖骨被打掉了,脸变得扭曲煞白,肿胀得像个球,完全认不出是谁了。

12

二等兵克莱·奥西克打中了一只鸡。当时,所有车辆都驶来装载俘虏,哈瓦迪大道一下炸开了锅。人们四散逃窜。枪手们端着ak-47对他们猛烈开火,火箭弹拖着尾烟在空气中呼啸着四处横飞,爆炸声震耳欲聋……就在这时,一群惊慌失措的鸡忽闪着翅膀蹦到了奥西克的枪口前,一只当场就被他的点五零机枪击中,瞬间变成了一蓬鸡毛。“小猎人”就这样又多了种猎物。

奥西克是连里个头最小的兵,看上去也就十三岁。按标准战斗规程,他被分配负责那挺最大型机枪,绰号“干妈”,即伯朗宁m-2点五零口径机关枪,就架在“悍马”车顶枪塔上。奥西克在驻地可是个小有名气的角儿,他连加里森将军的私人“悍马”都“偷”过。事情的来由是这样的,奥西克车上的枪塔总卡壳,中士班长便指着车辆调配场告诉他,去“那儿”换一辆。结果,奥西克跑去挑了辆最干净的就给开走了。幸好,没等将军发现,他们就赶紧还回去了。

大家都叫他“小猎人”。因为在国内时,只要有空闲,其他人便都跑去奥本和亚特兰大泡酒吧。只有奥西克例外。这个密苏里州的乡下男孩常常在狩猎季节扛着步枪,钻到本宁堡附近的丛林里,然后带回些野鸡或野鹿。他在营地就地收拾干净后,便送去食堂给大家改善伙食。他总能给自己找些乐子,不论何时何地。就连在大门口站岗执勤都能被他当作一种享受。门口立着禁止拍照的警示牌,可事实证明几乎每个访客都带着相机,于是他便把胶卷通通没收,扯开了挂在墙头的铁丝网上,一条条垂在那,就像棕色的箔丝装饰品。简直太有创意了。

奥西克一直坚持记录自己在摩加迪沙的所见所闻。那本小日记本被他藏在了帆布背包里。每一篇都是写给父母的,他打算回去后把这本日记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关于没收胶卷的事,他是这样写的,其中还借用了《星际迷航》里的词:

航海日志,星际日期1993年9月3日17∶00

再次到大门前站岗执勤。真有意思。不到两小时,我们就没收了一卷录影带和三卷胶卷。闲杂人等禁止在此处拍照,可还是有人执迷不悟,直到东西被没收了才傻了眼。这实在好笑,我们明明已经立了警示牌,但还是有人心存侥幸。哈!如意算盘落空了吧,笨蛋!

奥西克特别喜欢写东西,但他的信总是没其他人多,最关键的是,他没有女朋友写写情书啥的,这令他非常苦恼。没有女朋友的人是孤独寂寞的,因此他们总是盼望能读读其他战友的女友来信。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友来信都是好事。来自俄勒冈州的中士罗利·卡什在摩加迪沙就收到过一封分手信。那打击太沉重了。女友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装在一个鞋盒子里寄还给了他,唱碟、磁带、照片还有一团团碎片,一切仿佛都在宣告这段关系已经结束。这就像一支双管炸药,立刻在机库里炸开了锅。大家都拿这事猛涮了卡什一番,这能让他更快接受现实,减轻痛苦。但不管怎样,能收到女友来信,无论是什么内容,聊总胜于无。家同在密苏里州的专业军士埃里克·斯波尔丁和奥西克关系最铁,他有些信很有意思,总喜欢和奥西克一起分享。这确实不赖,可反过来,这也让小家伙更自卑了。他甚至想过让姐姐编一封性感火辣的信寄来,好让他也有炫耀的资本。

他和斯波尔丁是哥们,他们打算回国后一起坐奥西克的小皮卡一路开回密苏里。奥西克的爸爸在移民局工作,他打算退役后也去那儿工作。他对斯波尔丁讲,他爸爸还能帮他也找个活儿干。两人都盼着能在秋天猎鹿季结束前赶回密苏里。

他俩都很羡慕三角洲队员。在摩加迪沙,没有任务时,游骑兵们得去练射击,五公里越野,站岗值勤等,而三角洲突击队却能享受打鸽子的乐趣。部队刚搬进飞机库时,鸽子是这里的主人,这群飞鸟在大家的头顶、行军床和武器装备上肆无忌惮地拉屎。有一次,一个三角洲队员正坐在铺上擦枪时就中了招,打那以后,这支精英部队便向鸽子宣战了。他们特地订购了发射小弹丸的枪。鸽子当然毫无胜算。三角洲战士们围成三角挨个交叉射击,只见一堆堆乱七八糟的鸽子血和羽毛就这样散落了一床。能把战术运用到这里也只有他们想得出来。他们的武器都是定制的,每支枪管的膛线纯手工刻制,还有许多数不胜数的特权。枪支制造商为他们量身定制武器,就像“耐克”为某些大牌职业运动员定制专属运动装备一样。有时,他们甚至征用“黑鹰”,大摇大摆地飞到索马里丛林去打野猪、狒狒、羚羊和瞪羚。动物獠牙就是他们的战利品,偶尔还会拿猎物搞次野餐。他们管这叫“生存训练”。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其中有个叫布兰德·哈林斯的人,常常挂着一串野猪獠牙的项链在飞机库里招摇过市。矮壮的厄尔·菲尔莫尔则把几颗獠牙粘到了头盔上,然后光着膀子,顶着它神气活现地四处耀武扬威,像极了蒙古大汗。

而奥西克和斯波尔丁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机会那么大阵势地去狩猎,只好找些小猎物来解痒。斯波尔丁是个神枪手,有时晚上他的任务就是蹲坐在房梁顶一处高高的隐蔽点,透过墙上一个葡萄柚大小的洞,用一架夜视望远镜向外监视整座城市。奥西克经常去陪他,两个人聊天打发时间。在那儿,他们有机会比大多数人更近距离地观察那些平时在房梁上窜来窜去的老鼠。摩加迪沙是老鼠的天堂。自有历史记录以来,这里从没有过按时回收垃圾的制度。奥西克和斯波尔丁用两只依云矿泉水瓶子、一些饵雷的引信以及军用压缩饼干做了一个精巧的捕鼠器。奥西克在日志里是这样记录他们成功的喜悦的:

……好消息,“伟大的白人猎手组合”(我和斯波尔丁)用我们自制的捕鼠器(确切地说,是他做的,但这是一次联合行动)捕获了一只恶心的大老鼠。这一收获赢得了多方赞誉。

其实奥西克最盼望的是多些任务,甚至比回家的愿望还要强烈。他们就是来打仗的。刚到时,行动还紧张地一个接一个,可到了九月下旬,频率就降下来了。奥西克写道:

18∶30。又是没有任务的一天。我开始有些烦了。我们又去训练场射击了,但那就像是一种安慰。我们还试了好几次爆破,我开始对各种弹药配比和火力系统越来越熟悉……我们明天会发信。(但愿会有好运!)我知道日记已经变得越来越无聊,但习以为常是早晚的事。这不是件好事,会导致松懈和疏忽,而这两样东西是非常危险的。当一切都变成例行公事的时候,人就很难保持敏感与警惕了,你觉得呢?

9月25日晚,索马里人击落了美军第101师的一架“黑鹰”。飞机坠落后燃起大火,三名机组人员遇难,不过主副驾驶都幸免于难。他们在街上与几名武装人员交了火,好在后来一些友好的索马里人用汽车把他们救了出去。

那晚正好是奥西克执勤。

凌晨两点站岗时,一个橘色的火球从天空划过,随即飞机便掉到地面引起了一场大爆炸,跟着又炸了一次。今天,我们降半旗向在坠机中牺牲的三名第101师飞行员致哀,他们是被一枚火箭弹打下来的……在他们的遗体被抬上回国的飞机前,领导特意举行了一场送别仪式,让大家意识到死亡的存在。

八天后,当奥西克站在“悍马”枪塔上的点五零机枪后时,他已经没时间再去考虑个人的生死问题了。他正在目标建筑以南一个街区的角落附近待命。听着逐渐升级的交火声,他几乎迫不及待想要扛起大枪加入战斗了,但他的车是整支车队里的最后一辆,要负责殿后,枪口正对准街的南面,与交火方向相反。他担心会不会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这时,车队开动了。就在“悍马”拐上哈瓦迪大道的那一刻,他“撂倒”了那只鸡。

街上一片混乱。奥西克一时被搞得晕头转向,不知该把枪口对准哪。到处可见平民,他尽量小心着不乱放枪。饭店门口站着个索马里枪手,他一枪便结果了那人的性命。接着,奥西克又朝西边的一条巷子猛扫一通,干掉了另一个人。那人当时正站在路中间转头向后望,目光还短暂地在奥西克身上停留了数秒。这时,点五零机枪硕大的子弹瞬间飞来将他撕裂,其冲击力足以在煤渣砖上轰出一个人头大小的洞。奥西克又朝着他掉在地上的枪扫射了几下,想彻底把它毁掉。街道南侧,有人正拖着轮胎和金属碎片往路上跑,想设置路障,他于是掉转枪塔向那边扫射。那群人赶紧逃命跑开了。

子弹东飞西窜,奥西克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发发子弹擦着他的身体飞过,火箭弹也开始呼啸。先是一阵烟雾和闪光,紧接着就是一枚火箭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击中了一间房屋。枪塔上,黄铜弹壳越堆越高。敌人的一发子弹打在上面,弹起一颗把他的脸撞得生疼。又有两发子弹击中了他身旁的弹药箱。奥西克警觉起来,肯定有人在瞄着他射击。他开始向周围胡乱扫射。有游骑兵曾说过:“一旦情况恶化,便会陷入恶性循环。”

奥西克的密苏里老乡埃里克·斯波尔丁此刻正在车队前部的一辆五吨卡车里。卡车货斗地板上铺满了沙袋,用来缓冲地雷的爆炸。除此之外,车上再没有其它装甲防护装备了。斯波尔丁坐在前舱副驾驶座上,心想,积极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所以,车队刚一拐上目标建筑前的街道,斯波尔丁就开火了。他打中了奥林匹克饭店台阶上的一个枪手,可没过多久,那些人便又一个接一个仿佛排着队似的冒了出来,他的枪根本停不下来。没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枪战就这样开始并迅速升级。

中士约翰·彭斯坐在后面的“悍马”车里紧跟着斯波尔丁。起先他并没意识到枪战会有多激烈。他和其他游骑兵一样,都以为这次行动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几个索马里人胡乱放放冷枪,之后便会望风而逃。所以,当见到有个索马里人竟躲在一群妇女后大胆发射了一颗火箭弹后,他一跃而起,跳下“悍马”就去追击,不想脚却被车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嘴啃泥。他匆忙爬起来继续锁定目标,待确认无误后,他单膝跪地,端枪便射。对方应声倒地。彭斯完全陶醉在自己这场猫捉老鼠的小游戏中。他跑过去拎起那名伤者的衬衫就往回拖,心里还想着要把这人同其他战俘一起押送回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周围的火力竟如此凶猛,而且,让他恐惧的是,饭店的拐角处竟然还躲着十来个索马里枪手。

彭斯开始意识到,战斗远比他想象中要激烈得多。他赶紧松开了俘虏的衬衫,火速冲向“悍马”车。其他同伴正坚守在那里,一面还击,一面惊讶地看着他跑来。

后面,二等兵埃德·卡尔曼也开着“悍马”转弯驶入了混战区域。那一刻,他猛然感到一股肾上腺素涌了上来。他毕业于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的一所高中。枯燥的学习生活令他厌烦,为了寻求激情,他参军入了伍。刚进军队时,大家对将来的战斗还心怀恐惧。但渐渐地,游骑兵艰苦的训练与严格的纪律使大家反而开始渴望战争了。脚下就是真实的战场。战争,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卡尔曼坐在方向盘后,透过挡风玻璃向外看,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不是电影。梦想的实现令他内心充满了孩童般的兴奋。突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枚火箭弹在空气中划过的烟痕,只见它从车旁呼啸而过,随即便在前面的五吨卡车里爆炸开来。待烟雾消散,车旁一座房子的墙边,游骑兵连中仅有的两名黑人士兵中的一个,上士戴夫·威尔逊正强撑着身体靠在那里。威尔逊满是鲜血的双腿僵直摆在身前。卡尔曼开始感到恐惧。那可是他的战友啊!他紧握方向盘,死盯着前面的那辆车,突然迫切想要摆脱这一切。

最后一辆“悍马”车上,奥西克发现了火箭筒发射时迸出的火光。他调转枪口,朝那个方向猛射而去,一排人应声倒地。

这时,他感到右前臂好像倏地被支棒球棍猛抽了一下。就是那种感觉。“啪”的一声,接着就是一记抽打。他低头一看,胳膊上竟多出了个窟窿。骨头断了。

他大叫:“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发疯了一般,他随即扣住点五零机枪的扳机疯狂扫射,持续了足有一分钟之久。子弹摧毁了路边的树木和围墙,甚至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人也难逃厄运,直至洛伦佐·鲁伊斯中士登上枪塔,接过他手中的机枪。

13

在埃文斯曼中士所处的路口,第四小分队的情况也越来越糟。先是布莱克伯恩摔下了飞机,跟着他们又滑降到了离目标建筑很远的地方,现在又被压制在原地,无法赶赴预定位置。埃文斯曼派了五个人去送布莱克伯恩,目前一个都还没回来。

再往后,伽兰汀中士中弹了。

伽兰汀是个来自俄亥俄州齐尼亚的年轻小伙。高中毕业后,他曾在一家橡塑厂干过六个月,操作一台压力机。后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大材小用,于是就在海湾战争爆发的那天,报名参了军。可还没完成基础训练,那场战争就结束了。打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等待机会,想参加一次真正的战斗。当得知要和斯特宾斯一起留在国内时,他都要崩溃了。但现在,他来到这里了,终于能参战了,恍如隔世一般。他甚至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他和专业军士吉姆·特切尔一起,隐蔽在两辆小汽车之后,子弹激起的一阵阵尘土在他们身边飞舞。特切尔满嘴是血。刚才滑降时,他的枪不小心撞到了自己脸上。四处飞舞的子弹先是把车窗玻璃打了个粉碎,然后又打爆了轮胎。伽兰汀和特切尔坐在汽车保险杠后,互相对着扮鬼脸。

伽兰汀并不害怕。要干掉他可没那么容易。他只要将手上的那把m-16指向街上的某个人,瞄准,扣动扳机,射出子弹,对方就会瞬间倒下。就像打靶一样,只是现在更酷。

子弹开始从另一个方向朝他们射来,他和特切尔移动到了一条小巷里。伽兰汀迎面撞上了一个索马里妇女。她恰巧想在那时候冲到巷子对面去。她呆呆地站在那,惊恐地望着伽兰汀,真想撞开一扇门躲进去。他的本能反应是射杀她,但他没有。那个女人的眼睛瞪得溜圆,让伽兰汀无比震惊。那目光瞬时刺穿了他的内心。这不是游戏。他差点就杀死了这个妇女。女人终于打开门躲了进去。

接着,他隐蔽到了主路上的另一辆小汽车后,枪口紧顶着肩膀,枪带松散地缠在身上。数百人聚集在这条路上,正朝他们这边移动,伽兰汀在人群中寻找着目标。就在他开火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左手好像被狠狠拍了一下,打得他生疼,这一下重得几乎令他手里的枪掉了个个儿。他第一个念头是把枪口调整过来,可是当他伸出手时,却看见大拇指正无力地悬垂着,仅靠一块皮勉强连在手上。

他扶起大拇指,把它重新按回到手上。

“怎么样,斯科特?你没事吧?”特切尔问道。

埃文斯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亲眼看到伽兰汀的m-16枪管一坠,一股鲜血从伽兰汀的左手飞溅出来。伽兰汀扶着手,隔着马路向他望来。

“别过马路!”埃文斯曼大吼。路上流弹横飞。“别过来!”

伽兰汀显然听到了中士的喊叫,可还是跑了出来。也许在他心中,路对面那个瘦高的小分队队长就是安全的象征。伽兰汀奔跑着,似乎漫无目的,就像在梦中一样。他的脚步又沉又慢,完全听不到也看不到身边不时划过的子弹。他最后猛冲了几步,打了个滚,翻身与埃文斯曼并排,靠在了墙边。

中士仍在对付逐渐逼近的人群。在他身后,沿街往南,“悍马”车队就停在目标建筑前。而在他正前方的街道北侧,似乎摩加迪沙半座城市的人都在朝此处聚集。不时有人冲上街道,端起ak冲锋枪便是一通扫射,打完就躲。透过闪光和烟雾,依稀可辨有人正向这边发射火箭弹。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烟划过头顶,爆炸掀起刺眼的光亮和震耳欲聋的冲击。燃烧的炙热一点点消散后,他的嘴里和鼻孔中仍能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有时,子弹会密集地迎面沿街射来,搅得地面尘土乱飞,啃食着房屋边角。对面一阵喧嚣躁动。中士能深切地感受到一股力量正在逼近。这时,一架“黑鹰”飞来,埃文斯曼立刻起身,挥舞起他那长长的胳膊指向对面的火力来源。他望见飞机后排的一名成员正坐在机炮后,紧接着,那支多管机炮便沿街喷射出了一条条火焰,顿时,对面的射击都停了。干得好,哥们!

在埃文斯曼左侧,二等兵安东·贝伦德森正趴在地上用他的m-203开火,那是一种挂装在m-16枪管下的榴弹发射器。他在向东瞄准,那边路旁的石墙间有几座突出的铁皮小屋,不时有索马里人从其后跳出来对着他们扫射。就在伽兰汀埋头冲过来几秒后,贝伦德森也一下捂住了肩膀。

“啊!上帝!我中弹了!”他边喊边抬头望向埃文斯曼。

贝伦德森也冲到了墙根,紧挨着伽兰汀。他的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旁,另一只手正往下拨弄溅到脸上的碎屑。

埃文斯曼蹲到两人中间,扭头对仍全神贯注盯着东边巷口的贝伦德森说。

“贝尔,你伤到哪了?”埃文斯曼问。

“可能是胳膊。”

说着,贝伦德森又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去摸榴弹发射器后膛。可他打不开。埃文斯曼急躁地帮了他一把。

“那边有个人。”贝伦德森说。

埃文斯曼正忙着查看他的伤口,根本没空理会。于是,贝伦德森趁中士帮自己费劲解开防弹背心和衬衫的空当,用一只手发射了一发m-203榴弹。这终于引起了中士的注意。他突然意识到,这事本应由他来做,而不是让贝伦德森如此吃力地用一只手完成。只见那枚拳头大小的炮弹在空中旋转着飞向四十米开外的一个小窝棚。伴随着一阵闪光、烟雾和爆炸,小窝棚顿时被夷为平地。从那而来的射击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贝伦德森的伤势看上去并不是很重。埃文斯曼又转向伽兰汀。伽兰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被吓得要休克过去了。他的大拇指在手掌下悬垂着。

中士扶稳它,放到了伽兰汀的手掌心。

“斯科特,握住它,”他说,“抬起手握住,哥们。”

伽兰汀用另四根手指紧紧握住了大拇指。

“握紧。没事的。”

一名医务兵跑来协助处理伤势。一看到伽兰汀那只不堪入目的大拇指,吓得把手上的绷带都掉在了地上。伽兰汀用另一只手伸进他的救护包,翻出一卷新绷带递给了他。受伤的手火辣辣的疼。感觉就像在冰冷的天气里胡乱击打过棒球一样。

“别担心,伽兰汀中士,你会好起来的。”他身旁还在流血的贝伦德森说道。

眼下,埃文斯曼队里只剩半自动机枪手专业军士戴夫·迪莫一个人防守东边了。他一人承担着三人的防御任务,于是中士靠过去,想助他一臂之力。埃文斯曼举起m-16步枪,瞄准街上一个索马里枪手就扣动了扳机。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滑降后放的第一枪。

情况确实有点乱,埃文斯曼心想,但还不至于太糟。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梳理了一下刚才接二连三发生的所有事。他紧挨着迪莫,单膝跪在一辆车后,大脑飞速运转。他有三个游骑兵战士受了伤,一名伤势严重,已经成功运了回去。伽兰汀和贝伦德森目前还尚无生命危险。

突然,车玻璃被打了个粉碎,碎片飞溅到他和迪莫身上。一个索马里人蹿到了距他们仅几码远的街中央,正开枪朝这边扫射。迪莫俯身躲在汽车副驾驶一侧的轮胎后,迅速打出一连串子弹还击。那个索马里人重重地后仰,摔在路面上,身体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埃文斯曼通过无线电向佩里诺中尉报告,本队又增加了两名伤员,不过并不急需撤离。

“埃文斯曼中士,”街对面的特切尔大喊,“斯诺德格拉斯中弹了。”

专业军士凯文·斯诺德格拉斯是机枪手,刚才他一直隐蔽在一辆汽车后。显然,子弹要么是从车底下,要么是从路上方飞来打中了他。埃文斯曼见特切尔正俯身查看斯诺德格拉斯的伤势。机枪手连吭都没吭一声。看来伤势不算严重。

就在这时,迪莫拍了下他的肩膀。

“中士?”

埃文斯曼疲倦地转过身来,只见迪莫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想,我刚看到一架直升机被击中了。”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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