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也不啰嗦,直接讲了起来。
从十五年前姑苏城的花灯节讲起,讲她五岁的儿子如何在灯市上走丢,讲她们如何在城中寻找,讲官兵如何在各个路口和渡口布控,讲她们家每个人都是什么反应,讲她们这些年都找过哪些地方,见到过多少为了赏钱提供假信息的人,又见过多少自称是她儿子前来认亲的人。
十五年间,这些话她已经和无数人说过无数遍,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别人只以为她唠叨,却没人能切身体会到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
徐清盏起初一直面无表情,记着记着,心绪便开始不受控制地起伏波动。
好在他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因为一个妇人的哭诉就影响判断。
北镇抚司的大牢里哪天不死几个人,他对别人的悲欢离合早已麻木。
他搁下笔,冷冷打断顾夫人的讲述:“夫人,恕我直,根据你所描述的过程来看,一切都很正常,你们全家人的反应,跟其他任何丢了孩子的人家都一样,你丈夫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如果你想凭这些话就把他攀扯进来,根本不现实,如果你的目的是为了接近我,引起我的注意,让我相信我就是你丢失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顿了顿,好意提醒道:“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你现在撤诉还来得及,再往下,可真的要影响到你丈夫的前程了。”
顾夫人被他戳穿心思,有片刻的慌乱,又因着他说不可能相信他是她的孩子,难过得再度红了眼眶。
“我不撤诉,不管你信不信我,认不认我,我都不撤诉。”
她态度坚定,据理力争:“我不是和你说了吗,那天我本来也要和孩子一起去的,但我突然头风发作,头痛欲裂,我丈夫就和妾室一起把孩子带去了灯市,这难道不是可疑之处吗?
当时那妾室的儿子才两岁,她嫉妒我儿子是嫡子,比她儿子受宠,比她儿子待遇好,她完全有可能买通什么人,给我下一些诱发头风的药,趁我不在对我儿子下手。
我儿子不见了,她儿子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丈夫就算知道是她,为了让她抚育那唯一的孩子,也会极力为她隐瞒罪行。”
她停下来,殷切地看向徐清盏:“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所说的就是你的遭遇,你被人算计,与亲娘骨肉分离,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有幸活下来,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你吗?”
徐清盏有瞬间的动容,随即又恢复平静:“这只是你的猜测,并且这些年你一直暗中求证,不也没找到任何证据吗?”
“我……”
顾夫人还要说话,值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禀报:“大人,顾远山顾大人到了。”
“进!”徐清盏回了一个字,坐在书案后面纹丝不动。
房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气势十足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紫色官袍大步走了进来。
朝中只有一品二品官员才能穿紫色,徐清盏是三品,身上穿的是红色飞鱼服。
两人打了个照面,徐清盏仍坐着没动,只颔首叫了一声:“顾大人。”
“徐大人。”顾远山走上前,对徐清盏抱了抱拳,想到自家夫人这几天一直念叨说徐清盏是她儿子,不禁多看了两眼。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位指挥使大人,眉宇间确实有几分他年轻时的神采,但他的想法也和祁让和徐清盏一样,认为他儿子不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毕竟他当年为了找孩子,几乎调动了江南所有衙门的官兵,大小路口河道都周密布防,不可能有人能躲过重重关卡,把孩子带到京城来。
奈何夫人不信他的话,非说徐清盏就是他儿子,现在居然还瞒着他找到了北镇抚司。
他无奈地看向顾夫人,克制着语气说道:“王妃不是已经替咱们问过了吗,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快跟我回去,别搅扰徐指挥使办公。”
“顾大人怕是走不了了。”徐清盏冷然开口,把顾夫人的口供推向他,“顾夫人是来报案的,她声称十五年前令郎失踪一案或与大人有关,本官只得按律请大人到场问询。”
“什么?”
顾远山不敢置信地看了顾夫人一眼,走到书案前,拿起口供翻看,看完之后,气得脸都红了。
“你在胡闹什么?”他抖着供词大声问顾夫人,“你为了找孩子,要把我告上公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夫人对上丈夫气愤的眼神,多少有点心虚。
可她没办法,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她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她的孩子了。
反正她已经豁出去了,要么和徐清盏母子相认,要么借徐清盏的手帮她查清真相,只要能找到儿子,被丈夫休弃她也认了。
“我不管,我就要我儿子,我一定要找到儿子,找不到儿子,我自己都要活不成,哪里还顾得了你的死活。”她不管不顾地说道。
顾远山被她气得不轻:“你不管我的死活,也不管那一大家子人的死活吗?
怀瑾丢了这些年,全家人哪个不是在拼尽全力找他,你也不能因为失去一个孩子,就拉着所有人和你同归于尽吧?
你想要孩子,我早说过要把怀玉记在你名下吗,可你又对他不冷不热,拖了这么多年也没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顾夫人哭道,“我的怀瑾才是顾家嫡子,那个位子是他的,谁也没资格跟他抢。
怀玉不是我亲生的,自然是和他亲娘更亲,到时他继承了家业,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个家里还能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怎么没有,你是正室,是大夫人,嫡子庶子都是你的孩子,有什么区别?”顾远山急得直打转,“十五年了,咱别闹了行吗,算我求你了。”
徐清盏冷眼看着夫妻二人争论,心想对于男人来说,哪个儿子继承家业确实没什么区别,因为都是他的血脉。
对于女人来说,亲生和非亲生,区别还是挺大的,尤其是自己亲生儿子还走丢了的情况下。
虽然他至今也不认为自己会是顾夫人的儿子,但他对这个想儿子想到疯癫的母亲还是有点同情的。
正当夫妻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又有人通禀:“大人,逍遥王来了。”
徐清盏先是一愣,忙起身去迎:“快请王爷进来!”
房门打开,祁让穿着一身暗金色四爪团龙袍,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顾远山连忙拉着顾夫人下跪行礼。
徐清盏笑着迎上前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祁让负手看向跪在地上的夫妻二人。
他料想顾夫人收到晚余的信不会甘心,怕她又去打扰晚余,便派人盯着她,谁知她竟然直接跑到北镇抚司找徐清盏来了。
“顾夫人都和你说了什么?”祁让抬手示意夫妻二人平身,直接向徐清盏问道。
徐清盏一句两句说不清,就把顾夫人的供词给他看:“顾夫人现在要状告顾大人,以王爷之见,这案子臣要不要接?”
祁让接过供词,一目十行地看完,幽深凤目再次扫过夫妻二人,沉吟一刻才缓缓道:“本王倒是有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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