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深灰色丝绒卫衣,如同一块巨大而柔软的裹尸布,沉沉地盖住了床上的一切形体特征,只留下两道嶙峋苍白的脚踝,像溺水者露在水面最后无用的挣扎记号,僵硬地伸展在灰色床单之外。
消毒水霸道的气味依旧浓郁,却似乎被这层灰色的隔绝扭曲变形,变得沉闷而凝滞。
苏冉(顾承欢)站在原地,脊背挺得过分笔直,像一根插进冰冷水泥地的钢钎。赤脚踩在深色实木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一路向上,蔓延入骨骼的缝隙。窗外是流光溢彩不夜城的冰冷俯瞰,万千灯火在她的瞳孔里倒映,却激不起一丝涟漪,只留下一片空洞失焦的反光。手背上被林晚星指甲刮出的几道血痕已经凝结,变成紫红色的细线,混着皮肤上干涸的泥灰,粘腻地附着着。
死寂。
连那细微的、因痛苦导致的喘息都消失了。
床上那团灰色布料下方的轮廓纹丝不动。若不是那双脚踝过于僵硬地伸展着,几乎让人怀疑下面是否还有活物。
时间被拉扯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滴落在铅块上的沥青。
“嘶啦——”
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如同裂帛。极其短暂,极其微弱。
那团盖得严严实实的灰色卫衣,在靠近腰腹下方的位置,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像濒死的虫子无力的痉挛。
随即,那团布料更紧地向内收拢蜷缩起来,拱出一个更加紧密、防御性更强的小丘状形态。裹尸布不再平整,而像是下面的人彻底缩成了一颗内核坚硬冰冷的灰色石头。连那两道苍白的脚踝都僵硬地屈起一点角度,脚趾紧紧抠进床单里。
苏冉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颗紧蜷的“灰色石头”上。又移开。
胃袋深处一阵剧烈的翻搅,带来尖锐的恶心感。她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拖着沉重而麻木的躯体走向卧室门口。拉开门。
安迪仿佛一直等在那里,像黑暗中随时能亮起的探照灯。门开启的瞬间,她冷静得毫无情绪的脸立刻出现在门外半步的位置。
“处理了?”
苏冉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嘶哑,没有情绪起伏,不是问句,只是陈述。
“张管家亲眼看着搬走的。东西也都送到了隔壁套房的衣帽间。医生说林小姐的裂口重新缝合需要观察,暂时不需要返回医院,但建议明早复查。”
安迪语速平稳地汇报,如同念一段预设好的程序指令,目光没有看向卧室内。
苏冉的眼神放空在安迪肩膀后方的虚空里。安迪后面那扇原本属于次卧的门板,此刻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门洞。门板本身和那个角落里曾经放着的单人小床都消失了。门洞的切割边缘还有新鲜的木屑痕迹。透过门洞,能看到那个房间内依旧空旷冰冷,床铺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只留下一小片颜色稍深的木地板印记。像一块不规则的、丑陋的伤疤。
烧了。
苏冉脑子里回响着自己不久前的咆哮。视线扫过门洞里那片空地。烧了。很好。干净。
“嗯。”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模糊的声音,算是回应。脚步没有停顿,径直从安迪身边穿过,走向外面客厅更广阔的冰冷空间。“别来烦我。”这句话轻飘飘地扔下,像丢弃一件垃圾。
安迪微微垂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语。只是在苏冉赤脚踏过冰冷大理石地面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主卫的走廊转角后,才无声地侧身进入卧室。她的目光如精准的激光束,快速扫过床铺上那团纹丝不动的灰色卫衣拱起,确认无误,随即沉默而迅捷地将房间角落里所有散落的带血纱布、药棉、空药瓶收拾干净,如同一个完美的清洁程序。做完这一切,她悄无声息地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浴室门被苏冉反手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空洞的回响。
巨大的开放式主卫,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墙面和地面,巨大的圆形浴缸像史前生物的卵。空气里残余着昂贵香氛的气味,混合着更浓郁、更刺鼻的消毒水味。
苏冉走到巨大的盥洗台前,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极其陌生的脸。湿漉漉的黑发紧贴脸颊,发梢滴着水,在肩头的真丝睡袍上晕开一片深色水渍。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异常干燥起皮。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空洞之下,是强行被冰封的、灼人的疲倦和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东西。下巴紧绷的线条像是用刻刀硬生生凿出来。
她的视线落在盥洗台角落的金属盒子上。上面有烫金的品牌logo。
唰啦——!
盒子被粗暴地扯开!里面精致的、配套的雕花香皂、沐浴露连同包装盒本身一起被甩了出去!香皂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滚落到角落的黑色金属踢脚线旁。
取而代之的,是从洗漱台下翻出来的大桶装医用消毒液!廉价厚重的白色塑料瓶,标签简单粗暴。苏冉拧开盖子,对着自己那只曾扼住林晚星脖颈、又抓握过对方伤痕累累手臂的右手,倾倒!
冰凉的透明液体带着强烈的刺鼻气味汹涌而出,冲刷过手背的伤口、皮肤上的污迹、干涸的血迹……
刺痛!伤口被强力刺激带来的尖锐痛楚!
>gt;苏冉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她不管不顾,将那只仿佛沾染了可怕病毒的手死死按在盥洗池冰冷的金属盆壁上!更多的消毒液泼上去!她另一只手在池壁胡乱摸索了几下,抓起一块酒店风格的白色厚毛巾,不管三七二十一,沾满了冰冷刺鼻的液体,然后狠狠擦!搓!用尽了蛮力!
粗糙的毛巾摩擦着皮肤表层,伤口被摩擦得更痛。她像是要剥掉自己一层皮。整个右前臂都被擦得通红发烫,甚至有几处擦破了油皮,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混合着消毒水,在水龙头下被哗哗冲下的水流带走,旋入黑洞洞的排水口。
水声巨大。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下。
苏冉撑在台面上,肩膀起伏。水珠从她发梢、下巴、手臂不断滴落。被擦洗得通红滚烫的手臂垂在身侧,皮肤上留下粗糙摩擦后的红痕和点点渗血的擦伤。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苍白却依旧僵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