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兰乔曦踮起脚尖,将母亲那件嫣红色绣百蝶裙子的下摆往上提了提,免得沾上泥水。
    \\\"快点,别磨蹭。\\\"王婶在前面不耐烦地催促,油纸伞往她自己那边倾斜,全然不顾兰乔曦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
    这是母亲成为任员外外室的第三个月。自从那日任员外看中母亲后,她们便搬出了兰家旧宅,住进了城西这处小院。母亲说,这是天大的福气——任家是城里有名的富户,任员外答应供兰乔曦读书识字。
    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母亲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衫子迎出来,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木钗,与在王婶家时的浓妆艳抹判若两人。
    \\\"怎么淋成这样?\\\"母亲皱眉,连忙将兰乔曦拉进屋,用干布巾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
    王婶撇撇嘴:\\\"任老爷说了,明日就让这丫头去家塾旁听。你可得好好教她规矩,别丢了任家的脸面。\\\"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低头应道:\\\"是,多谢王婶提点。\\\"
    待王婶扭着腰肢离开,母亲才长舒一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崭新的衣裳——月白色上衣配靛青裙子,料子虽不名贵,却比兰乔曦过去穿的粗布衣裳好多了。
    \\\"明日穿这个去。\\\"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爹若在世,定会亲自教你读书\\\"
    兰乔曦乖巧地点头,小手抚过那光滑的衣料。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泛黄的书卷,想起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温度。如今,她竟要以这种方式重新接触那些珍贵的知识。
    次日清晨,兰乔曦被母亲精心打扮后送到了任府侧门。一个面容严肃的老嬷嬷领着她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宽敞的厅堂。十几个与兰乔曦年纪相仿的孩子正襟危坐,最前方站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
    \\\"这是新来的兰氏,从今日起与你们一同读书。\\\"老嬷嬷说完便退了出去。
    兰乔曦感到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自己,有好奇的,有轻蔑的,更多的是冷漠。她低着头走到最角落的空位坐下,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今天我们讲《论语·为政》篇。\\\"老先生敲了敲戒尺,学堂立刻安静下来,\\\"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兰乔曦悄悄抬头,发现前排一个蓝衣少年正回头看她——是任安宰。他冲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那一刻,兰乔曦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
    午休时分,孩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带来的点心。兰乔曦独自坐在廊下,从怀里掏出母亲准备的炊饼。
    \\\"给你。\\\"任安宰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递来一个油纸包,\\\"桂花糖糕,可甜了。\\\"
    兰乔曦迟疑地接过,小声道谢。糖糕入口即化,甜得她眯起了眼。
    \\\"你爹兰先生教过你认字吗?\\\"任安宰问。
    \\\"教过一些。\\\"兰乔曦声音更小了,\\\"《三字经》《千字文》,还有《诗经》里的几篇\\\"
    \\\"那太好了!\\\"任安宰眼睛一亮,\\\"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他拉着兰乔曦的手腕,七拐八绕来到一座僻静的小楼。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墨香与纸张的气息——这是一间藏书阁,四壁书架直达屋顶,上面摆满了各式书籍。
    兰乔曦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书脊。这里的藏书比她父亲的多十倍不止。
    \\\"这是我曾祖父建的,\\\"任安宰骄傲地说,\\\"除了我和祖父,没人常来。你可以在这里看书,没人会打扰。\\\"
    从那天起,藏书阁成了兰乔曦的避风港。每当学堂里的孩子嘲笑她是\\\"娼妓的女儿\\\",或是故意将墨水泼在她的习字纸上时,她就会躲到这里,沉浸在书海中。
    一个月后的傍晚,兰乔曦正在藏书阁抄写《诗经》,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那小贱人肯定又躲在这里!\\\"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不过是外室带来的拖油瓶,也配和我们一起读书?\\\"
    兰乔曦手一抖,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片黑色。她慌乱地收拾纸笔,却来不及躲藏——门被猛地推开,三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领头的正是任家嫡女任瑶,身后跟着她的两个表妹。
    \\\"果然在这里!\\\"任瑶一把夺过兰乔曦正在抄写的纸,扫了一眼,冷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也配抄《诗经》?\\\"
    她三两下将纸撕得粉碎,纸屑如雪花般飘落。兰乔曦咬紧下唇,不敢反抗。
    \\\"听说你娘以前是兰秀才的妻子,现在却做我爹的外室,\\\"任瑶凑近兰乔曦,恶意地笑着,\\\"你知道外室是什么吗?就是比丫鬟还不如的——\\\"
    \\\"住口!\\\"
    一声怒喝打断了任瑶的话。任安宰大步走进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瑶妹,谁准你到这里来的?这是曾祖父的藏书阁,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任瑶显然有些惧怕这个兄长,却仍嘴硬道:\\\"哥,你干嘛护着她?她娘就是个——\\\"
    \\\"滚出去!\\\"任安宰厉声喝道,\\\"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兰姑娘,我就告诉父亲你们偷拿书房里的端砚去换胭脂的事!\\\"
    任瑶脸色一变,悻悻地带着两个表妹离开了。
    兰乔曦蹲下身,一片片捡起被撕碎的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别捡了。\\\"任安宰也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我那里有上好的宣纸,明日带给你。\\\"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为两人镀上一层银边。任安宰忽然说:\\\"我背《关雎》给你听好不好?\\\"
    不等兰乔曦回答,他便轻声吟诵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的声音清朗悦耳,在寂静的藏书阁中回荡。兰乔曦渐渐止住了哭泣,跟着小声背诵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将整篇《关雎》背完了。
    \\\"你背得真好。\\\"任安宰由衷赞叹,\\\"比我强多了。\\\"
    兰乔曦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爹教我的。他说《诗经》是最美的文字,里面藏着古人的喜怒哀乐。\\\"
    \\\"兰先生说得对。\\\"任安宰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说,\\\"以后每月十五,我们都来这里读书好不好?就你和我。\\\"
    兰乔曦怔怔地看着月光下的少年,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银辉,睫毛在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那一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生根。
    \\\"好。\\\"她轻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