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温暖令人感到舒适，不由自主地放松，想要沉溺其中。
这是姜心对轮回的第一印象。
自被明辰仙尊创造出来，轮回之地便一直都是这般静谧安宁。
直到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奶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我姜心心又回来啦！”
纯白淡金的细网带着全世界的恶念闯进来，霎时间光怪陆离的轮回都好像被染上了黑色。
徘徊于此的轮回之力与姜心共鸣，勾勒出她矮小的身躯。
小家伙看看手，再低头看看脚，欣喜地蹦跶了几下，似乎是在验证这副躯体的真实性。
漂浮于一旁的恶念本源们叫骂起来：“小贱人快放开我们！”
姜心皱起小脸，不高兴地凑过去凶巴巴地盯着细网中如海水翻滚的漆黑恶念：“谁骂人？”
恶念们竟然全都噤若寒蝉，没人敢当出头鸟。
姜心盯着它们看了会儿，伸出小胖手穿透细网，从中抓出一道恶念。
恶念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恼怒质问：“抓我干什么？”
“刚刚就是你在骂人，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先送你去投胎。”姜心抓着它往前走，顺手抓住一旁的细网，学着大人的模样往肩膀上一丢，扛麻袋似的扛起来。
恶念本源太多，她人太小，肩膀更是只有一点点，一麻袋恶念本源刚被放上去，就直接顺着肩膀滚了下去。
姜心不高兴地踢它们一脚。
攻击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恶念大怒：“你自己扛不动，踢我们干什么？”
姜心：“我坏。”
恶念：“……”
你但凡真的坏一点，我们早就找到机会把你寄生了，哪有让你来收拾我们的这一天！
姜心手中单独抓着的那道恶念趁机想要逃跑，刚有所动作就被姜心更加大力地捏住。
在她踹自己之前，这道恶念忙说：“心心，我自己去投胎就好。不麻烦你。”
“我不信你。而且刚刚我说错了，不是让你投胎，而是送你完蛋。”姜心冲它嘿嘿一笑，不给恶念再啰嗦的时间就用力把它往前一丢。
失去桎梏，恶念趁机想跑，却发现姜心的力量死死锁住了它，令它动弹不得。
这股力量与轮回之力出自同源，逐渐朝轮回之力转变。
恶念看到前方的光芒越来越亮，似是看到了前往人间的出口。
恶念不甘消亡，但轮回路上的安宁让人难以自控地沉沦。
它想，它只是歇一会会儿，就一会会儿。
等休息结束，它就继续去找姜心算账。
它慢慢闭上了眼。
它心间自诞生起始就狂暴不已的愤怒与恨意渐渐变弱。
轮回带来的安宁一点点抚平它内心的恶意与狂躁，平息它愤怒与怨恨，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它体内的力量被剥离、被分解成无数份，其中属于诞生它那人的生命力被一点点抽离，化作全新的生命没入轮回深处，经轮回之路重返人间。
过往种种皆消散，今日种种方新生。
这道恶念本源消散了。
姜心半透明的身躯变得更加虚幻飘忽。
在送这道恶念入轮回之时，姜心的一部分力量也融入了轮回之中。
她会成为轮回的一部分。
姜心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在缓缓消失的身体，鼓起小脸。
细网中的恶念本源蛄蛹着滚过来：“心心，你没必要为了救不相干的人去死，只要你——”
它们的话还没说完，姜心一脚踢上去，打断了恶念的蛊惑。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死两次呢！”
“明辰仙尊创轮回的时候，都给我算好了，我能再活一世的。”
“都怪你，暗搓搓地变这么强，害得我要完蛋，不能再跟大家一起玩惹。”
姜心每说一句就踢恶念一脚，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反而没动，只是吸了吸鼻子。
真的好想爹爹娘亲师兄师弟师公师伯呀。
“想他们就别走了。”绛霄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姜心诧异回头，看到轮回路的入口处亮起红黑相间的光芒，勾勒出绛霄的身形。
“你怎么来了？”姜心问完意识到缘由，“你跟着我过来的！”
绛霄颔首，他浑身是伤，长发略显凌乱，翠绿色的眸子扫过姜心脚边打包好的恶念本源，问：“把这些恶念送入轮回之路后，事情就彻底解决了吧？”
姜心点点头，满心懊悔：“打完树灵打宫哲，打完宫哲打恶念，我太虚弱了，居然连被你跟踪都没发现。”
绛霄手间长枪一转，背到身后。
他单膝跪地，轻轻去摸姜心的脑袋，遍布伤痕的染血左手从姜心脑袋上穿过，什么都没触碰到。
绛霄眸色暗淡。
刚刚在神魂空间内为了捕捉恶念本源，姜心强行凝聚出了实体。现在力量消耗太多，她只剩下一个虚幻的身影。
绛霄收回手，温声道：“剩下的交给我，你回去吧。”
以天水宗的实力，只要姜心保有一丝神魂，就有办法温养好她的魂魄，为她重塑身躯。
绛霄抬手想去拎一旁打包好的恶念本源，被姜心拦住。
小家伙婴儿肥的脸上难得严肃，认真告诉绛霄：“这些是我的职责，应该由我去做。”
“你只是个孩子，没道理让你牺牲。”绛霄强行拎起恶念本源往轮回深处走，忽然脚步一沉。
姜心的身躯闪烁了一下，她居然强行凝聚出实体抱住了他的腿。
虽然只维持了片刻，但确实让绛霄停下了脚步。
“我就是为此才诞生的，不然我凭什么能用众生之力？你不要跟我抢，你好不容易修炼到大乘期，魔界还需要你去主事呢。”姜心语重心长地说。
绛霄并不担心魔界。
他被封印的这些年，沉攀与长老们将魔界管理得很好。
现在吞噬者死亡，魔界重现生机，一切都会走回正轨。
“我以身做容器封印恶念太久，已经与它们分不开了。”绛霄朝自己心口一指，细碎的黑色恶念从他心口溢出，四处挣扎着想要逃逸，又被绛霄的力量牢牢困在方寸之地。
纯白淡金细网中的恶念纷纷道：“我都说了我们永远不会消失，你们何必浪费自己的性命？不如把我们放了——”
“唰”一声，绛霄的长枪凭空飞起，直指细网中的恶念本源，大有谁先开口就弄死谁的架势，令它们不得不闭嘴。
姜心自然知道绛霄体内还有恶念残留，宽慰绛霄：“这点恶念奈何不了你。等我把网袋里的恶念本源都消灭后，只要这个世界是正义的，残留在外界的恶念就可以被正常压制，掀不起风浪。”
可并非人人那么想。
以身封印恶念本源的那些年里，绛霄看到了魔族因畏惧他而不断滋生的恶念。
确实如恶念所说，普通魔族责怪他这个魔尊没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园，知晓内情的魔族长老们则畏惧他与他体内的恶念，巴不得他与恶念同归于尽。
甚至还有不少修士希望他尽快陨落，以便用一身修为回馈魔界，给所有人一个晋升的机会。
在得知还有一个天成灵界之前，绛霄自己都产生了类似的想法。
可大乘期修士的直觉又阻止了他，总让他觉得魔界的生机与灵气消失得蹊跷，总觉得自己得留着一身修为以待后用。
如今哪怕恶念消散，他恢复自由，长老们也会担心曾经的背叛会让绛霄报复他们。
当魔尊的这些年里，绛霄太累了。
他早就想休息了，只是危难当头，片刻不敢懈怠。
“你还有亲人，我无牵无挂，正适合做最后的事。”绛霄说。
姜心忙说：“大家也都好关心你的。”
绛霄弯了弯唇，清冷的面容之上浮现出浅浅淡笑：“那就谢谢小师姐的关心了。”
姜心错愕：“你恢复记忆了？！”
绛霄不语，只是冲她笑了笑。
高大的身躯化作红黑相间的光芒，卷起地上的恶念本源便冲轮回深处冲去。
“小师弟！”姜心抬脚想追，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被绛霄定在了原地。
冲破桎梏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但绛霄要的就是这眨眼的功夫。
大乘期的修为足以让他在这片刻的时间中抢占先机，把姜心甩开一大段距离。
轮回深处，轮回之力不断加强，就连绛霄都没了逃脱的余力。他解开网袋，抖出其中的恶念本源。
这些恶念起初还想攻击他，但受到轮回之力影响，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逐渐走向安宁。
一个个漆黑的光点飘散于轮回各处，一点点变暗。
绛霄所化的红黑光芒率先溃散，融入轮回大道。
修士从合体期开始便能感应大道法则，晋升大乘期后，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利用法则。
鼎盛时期，他确实不如能够利用众生之力的姜心。
可姜心在连番战斗中身先士卒，消耗太大，如今反倒是他保留住了更多实力。
轮回需要配合新生之力才能启动，仅凭明辰仙尊当年的力量，只能送姜心一人入轮回，得新生。
现在姜心激发的新生之力已经融入轮回路中，只差一点点力量就可以补全轮回路，让其彻底运转。
往后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只要死后没有魂飞魄散，便都可以了却前缘，轮回转世。
绛霄散去全部修为，彻底放弃自我，以身合道。
当年明辰给了他一条生路，如今他把这条生路还给明辰。
这一刹那，绛霄成为了轮回。
他看到轮回路自诞生以来的所有记忆，看到他们上次误入轮回，还看到十万年前明辰将自身仅剩的众生之力送入轮回，经由十万年的温养，形成了姜心。
这孩子与明辰相关，但并不能算是明辰。
绛霄还看到有一个天外来客意外撞入姜心转世，导致姜心转世的过程并不算完美，有一丝极为淡薄的众生之力从姜心身上流失。
他们便是借由这丝外泄的众生之力听到了姜心的心声。
而那个差点影响姜心无法顺利转世投胎的天外来客名为邢淑仪。
徘徊在轮回路上的黑色光点在绛霄力量的牵引下一点点往前飘去，每前进一点，就有戾气散去，变得更加微弱。
一直到残存在里面的最后一点生命力被抽离，融入轮回，恶念本源才彻底消散。
绛霄的力量在此过程中不断消散，就连仅存的意识都模糊起来。
他听到姜心在着急地喊他，但他连送姜心离开轮回之路的力量都不剩了。
恍惚间，他看到姜心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出现在他面前。
小家伙都急哭了：“小师弟你别噶！你这样以身合道，是没办法转世投胎的！算永世不得超生！”
绛霄在以自身为容器封印恶念之时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他想提醒姜心回天水宗去，却没能开口。
他的力量流失太多，什么也做不了。
得不到绛霄的回应，姜心比他还着急：“这些事本来就该我去做的，你怎么还抢我的活呢？”
“活着不好吗？干嘛跟我抢着去死呢？”
姜心还是孩子心智，想不明白，但看着绛霄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轮回路不断加强，很快就要连她都无法抵抗这股力量了。
“怎么办？怎么办？”姜心急得团团转，忽然灵光一闪，身躯原地溃散，只留下一句，“小师弟你等着，我这个做师姐的一定会救你！”
绛霄忽然感觉神魂剧痛，像是被人强扯下一块肉。
他感受到姜心的气息在强行把自己与轮回剥离。
但他已经与轮回融合得太深，回不去了。
这股疼痛只存在了片刻，因为姜心的加入，绛霄反而恢复了片刻力量，用力把姜心一推。
“师姐，你真的该回去了。”
……
星界。
逐月道尊正在四下寻找轮回之路的入口。
姜心消失的速度太快，根本没有留给他任何追踪的线索。
也就是绛霄早就在她身上留下标记，才能顺藤摸瓜追过去。
迟迟找不到入口，逐月道尊异常焦急。
就在他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死一死，看看神魂能否如传说中那般顺利抵达轮回路之时，异样的气息传来。
他精神一振，撕裂那方空间，就见姜心半透明的身躯倒下。
“心心！”逐月道尊连忙用灵力护住她，取出一截养魂木把姜心的残魂放入其中。
小家伙的神魂进入养魂木，握拳的右手却高高举起，呢喃着：“鼎……师公……鼎……”
逐月道尊心头狂跳，忙取出她先前留给自己的那口小鼎，并小心翼翼地掰开姜心右手的拳头。
果不其然，小家伙紧紧握在手中的是一滴绛霄的本源之力。
绛霄与轮回之路融合得太深，姜心拼尽全力才保存下这么一滴本源之力。
而她提前给逐月道尊的那口小鼎中则是绛霄的一缕残魂，是上次他们师兄妹从暗海群岛回天成灵界正面，误入空间缝隙之时，姜心偷偷保存下来的。
原本想等事情结束后就还给魔尊绛霄，没想到绛霄会代替她以身合道。
这缕残魂没有意识，但配合姜心在最后关头从轮回之路抢回来的本源之力，恰好能组成一个绛霄。
只是这个绛霄不会再有魔族的记忆，只会继承那缕残魂中他在天水宗做小师弟的记忆。
而也因为绛霄代替姜心以身合道，轮回之力足够充盈之后不再需要姜心的力量，让姜心也保住了一丝神魂。
事情总算了结，逐月道尊带着两个孩子的神魂回到天水宗。
没了姜心的力量加持，魔界与天成灵界从融合状态中分开，但相距不远。
如今双方也算是患难之交，愿意不计前嫌，化敌为友。
在各自的战后休养生息中，天成灵界为魔界科普了律法的重要性。
这让一贯秉承“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信条的魔族大吃一惊：“你们怎么保证所有人都遵纪守法？”
秋夜王朝作为法治典范，身为开过皇帝的秋叶落面色自豪：“凭我这身渡劫期修为。”
“其余渡劫期不打你吗？”沉攀问。
站在他身后的渡劫期魔族长老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各自脸色都有些难看。
秋叶落信心满满：“他们倒是想，可他们打得过吗？这套律法又不是我一个人用，大周等地都在用。打我一个，就是打我们所有人。”
只有化神期修为的周帝在一众渡劫期修士中格外显眼，这次会谈他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因为修为太弱，反倒成了在场最显眼的。
天成灵界的不少渡劫期老祖都在支撑防护大阵之时受了伤，不愿出面，以免被魔族知晓实力后再起歹心。
前来与会的渡劫期修士都是出来撑场子的，以免一个渡劫期都没有，让魔界觉得天成灵界不懂礼数。
大周的渡劫期老祖伤得比较严重，连撑场子都有些艰难，否则也轮不到化神期的周帝出面。
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周帝端起帝王的派头，努力不去擦额前冷汗，强作镇定说：“确实，我家老祖与秋前辈曾有盟约，两国的法律框架大体一致，都想为建设美好和平修真界出一份力。”
把修真界和“美好”、“和平”两个字放在一起，真是魔幻。
因为缺失灵气与生机太久，魔界破烂得厉害。现在重归正轨，沉攀作为执政官想借此机会一扫沉疴。
他听了好半晌儿秋叶落的法治理念，考察了以此治国的大陆正面，和放任修士自由发展的暗海群岛，心中有了考量。
还是法治好，回魔界后就去搞这套。
众人一心向善，还能压制恶念，避免重蹈覆辙。
办完正事，沉攀独自来到天水宗。
先前大长老已经代表天水宗与魔界洽谈过大战之后的后续事宜，只是地点定在了秋夜京，沉攀还没来得及去过天水宗。
不过根据他这段时间游历天成灵界的所见所闻，天水宗弟子确实是种比较复杂的生物。
他想去看看这群生物的大本营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才会让天成灵界的所有修士都在提起天水宗的时候又爱又恨。
沉攀踏风来到山门前，略带困惑地扫过门前左右两侧的猫窝，递上名帖。
他没有隐藏自己渡劫期的修为，守门弟子看完名帖，大吃一惊：“怎么魔界执政官也跟我们有仇？”
沉攀觉得他们误会了，纠正守门弟子的错误思想：“我只是来拜访贵宗。”
守门弟子：“其他来找茬的渡劫期前辈们也都这么说。”
沉攀：“……你们天水宗到底得罪了多少渡劫期修士？”
守门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外面的渡劫期老祖基本都跟我们有仇。”
沉攀觉得他们至今没被灭宗真是个奇迹。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找个保人证明他确实没有恶意之时，两位守门弟子往旁边一让：“前辈请进。”
沉攀狐疑地扫视两人：“就不怕我是来找茬的？”
守门弟子：“找茬的我们也这么请进去。我们俩才化神期，不干那自讨苦吃的事。”
沉攀竟无法反驳，迈步进宗，在守门弟子的带领下前往天水宗大殿。
他到的时候很热闹，先前见过的不少天水宗渡劫期老祖都在这儿，看来是正在给天水宗找茬。
沉攀竖起耳朵用心倾听，就听到秋叶落笑呵呵地说：“吕承哲你就别装了，谁不知道你们天水宗的阵眼最为紧要，你师祖他们为守阵都受了伤。我们就是来探望探望他们，绝没有恶意。”
大长老和两个分身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您现在恶意就挺明显的。您就直说吧，到底想干嘛。”
秋叶落哈哈一笑，推出身后的秋君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