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惊又怒地看过去,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打人,自然不对。”
老者目光扫过张富贵那张狼狈的脸,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老者的视线最终落在苏辰身上。那冰冷孤狼般的眼神,紧握发白的拳头,地上沾满泥污的白色碎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没有理会张富贵的叫嚣,迈开步子,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到苏辰面前。
抬起手,那只布满岁月痕迹却骨节分明的手,在苏辰紧绷、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小伙子。”
老者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阅尽沧桑的平静,“拳头,解决不了根本。”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心气儿,别散。”
这简单几个字,像带着温度,轻轻触碰到心底最深处那点摇摇欲坠的光。
“可是……”
苏辰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干涩,看着地上被泥水浸透的梦想碎片。
老者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这世上,路不止一条。心气在,脊梁骨不弯,总有路走。”
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三十年河西……”
苏辰下意识地重复,冰冷麻木的心湖荡开微澜。
老者看着他眼中那细微的变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转身,步履沉稳地朝工地外走去,那挺直的灰色背影,在尘土弥漫的工地上,透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清矍。
“老东西!你他妈谁啊?装什么大瓣蒜!”
张富贵在泥浆里挣扎着爬起来,跳着脚破口大骂,“滚!都给老子滚!苏辰!你被开除了!一分钱也别想拿!滚出老子的地盘!”
苏辰对咆哮充耳不闻。
死死盯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反复咀嚼着那两句话。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滋生出来,压下了翻腾的暴怒和蚀骨的绝望。
深深吸了一口灼热浑浊的空气。
弯下腰,不顾恶毒的咒骂和虎视眈眈的目光,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泥泞中,将那些被撕裂、被踩踏、沾满污秽的通知书碎片,一片,一片,捡拾起来。
动作很慢,很专注。每一片碎片都冰冷、脆弱。
汗水混着灰尘滴落在碎片上。
固执地将它们拢在掌心,用粗糙的手指,一点点抹去上面最脏的泥点。
张富贵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气急败坏:“捡!捡你妈的破烂!捡了也白捡!穷鬼就是穷鬼!烂泥扶不上墙!”
苏辰充耳不闻。
仔细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收拢,脱下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湿透、磨得极薄的蓝色工装背心,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碎片包裹好,紧紧攥在手里。
那薄薄的一小包,重逾千斤。
没有再看张富贵一眼。
挺直了被沉重沙袋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踩过滚烫的水泥地,踩过散落的碎石,走向工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的麻木;每一步,都踏向未知的黑暗,但脊梁骨,挺得笔直。
烈日依旧毒辣。
背后的咒骂声渐渐模糊。攥紧了手中那包破碎的梦想,眼神穿过蒸腾的热浪,望向县城唯一那个破旧长途汽车站的方向。
省城!那个撕碎他通知书的地方,那个老者说“等你”的地方!
心口那点被点燃的微光,在绝望的废墟上顽强摇曳。
就在这时,一辆沾满灰尘的长途客车喘着粗气,晃晃悠悠驶进破旧的车站。
车窗玻璃反着刺眼的白光。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女孩。
浅蓝色连衣裙与车内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侧脸线条精致柔和,正微微蹙着眉。
她的目光随意投向窗外,掠过尘土飞扬的工地入口。
视线里,一个赤着上身、汗水泥污混在一起、脊背挺得异常笔直的年轻身影,正攥着一个奇怪的蓝色布包,一步步走出来,走向车站的方向。
女孩的目光在那个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那张沾满污迹却难掩年轻锐气的脸,那双深潭般冰冷又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
他是谁?
女孩的父亲,省里组织部的林国栋,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而即将成为苏辰大学导师的严华教授,此刻正坐在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办公室里,对着全省青年干部培养规划陷入沉思。
命运的齿轮,在通知书碎片被捡起的那一刻,在驶向省城的破旧客车上那短暂交汇的目光里,悄然转动,发出沉重而不可逆的声响。
苏辰攥紧布包,大步走向售票窗口,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张去省城的票。最快的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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