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党校学员楼a栋307室。
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在光洁的复合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淡淡的木漆味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无菌的整洁感。
与青河废弃厂房里弥漫的铁锈、汗水和希望混杂的气息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冰冷、规整,带着无形的等级秩序。
苏辰推开门,他的旅行包放在门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无声。
房间不大,标准双人间,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一个衣柜。
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质地精良的藏青色羊毛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背对着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几本厚厚的大部头书籍。
书脊烫金的书名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宏观经济政策前沿》、《区域经济治理创新》。
听到动静,男人转过身。
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白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在苏辰身上那件半新夹克、略显陈旧的裤子和那双格格不入的帆布鞋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就是苏辰?”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省城机关特有的那种字正腔圆和一种疏离的客气,“李哲。省发改委发展规划处。”
他没有伸手,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姿态带着天然的优越感。
“李处长,你好。我是苏辰。”
苏辰平静回应,目光迎上对方的审视,不卑不亢。
李哲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青河县来的?哦,就是那个搞了个‘技工之家’闹出不小动静的地方?”
他语气平淡,却将“闹出动静”几个字咬得略重,“听说你很得严华教授赏识?沈秘书长也对你青眼有加?不简单啊。”
这话听着像夸奖,细品之下却带着浓浓的质疑——一个县城来的穷小子,凭什么?
苏辰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走到自己的床边,开始整理简单的行李:“机缘巧合,做了点该做的事,承蒙领导们错爱。”
他将那本用旧工装布包裹的笔记本,郑重地放在自己枕头下。
李哲的目光扫过那本“寒酸”的笔记本,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点玩味:
“党校是个好地方,熔炉嘛。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前辈”指点“后进”的意味,“这里和基层不一样。说话做事,得讲规矩,看场合。有些事,风头太劲,未必是福。尤其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涉及到某些‘敏感’事件的时候,更要谨慎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说对吧,苏辰同学?”
这几乎就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指向的,无疑是青河鼎盛实业爆炸案以及由此牵扯出的马国涛等人!
李哲这是在替某些人敲打他!
苏辰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直起身,转过身,面对着李哲。
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
他走到自己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入学通知书,轻轻推到桌面上,手指精准地按在了右下角那行手写的备注上:
“备注:重点关注。陈。”
“李处长的话,我记住了。”
苏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党校的规矩,我会学。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杆秤。”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哲骤然收缩的瞳孔上,“不过,我这个人,从青河的泥地里爬出来,别的本事没有,就认一个死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该担的责任,跑不掉。该见的光,也遮不住。”
他的手指在那行“陈”字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李哲骤然绷紧的心弦上:
“至于风头太劲是不是福气……”
苏辰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得看这风,是顺风,还是逆风。
也得看这‘关注’,是来自上面,”他指了指天花板,意有所指,“还是来自别处。您说呢,李处长?”
李哲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死死盯住通知书上那行手写的“陈”字,如同看到了最恐怖的毒蛇!
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
在省委大院浸淫多年的他,太清楚这个姓氏、这个位置、这个“重点关注”的分量意味着什么!
那是真正的云端之上!是连他背后的人都要仰望的存在!
这个苏辰……他不仅仅是严华和沈明远看重那么简单!他背后……竟然站着“陈”?!
一股寒意顺着李哲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他之前所有的优越感和敲打的心思,在这行手写备注的威慑下,
瞬间土崩瓦解!
“……呵……呵呵,”
李哲干笑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却明显发虚,“苏辰同学……果然……见识不凡。
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他迅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通知书,更不敢再看苏辰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假装继续整理那几本他其实早已摆好的书,手指却微微颤抖。
第一次无声的交锋,在入学通知书那行神秘的备注下,以李哲的狼狈退缩告终。
但苏辰心中没有半分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