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星钢铁厂。
巨大的烟囱如钢铁巨兽的指爪,撕扯着灰蒙蒙的天空,吐出滚滚浓烟。
高炉的轰鸣,锻锤的巨响,铁水奔流的滋啦声,汇成了一曲专属于八十年代的、充满了力量与激情的交响乐。
江振国走在厂区宽阔的水泥路上,久违的、混杂着煤焦油与滚烫钢铁气息的空气,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真实感。
前世,他就是在这里,耗尽了自己一生的光和热,最终却只换来了一身伤病和子女的唾弃。
而今,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心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属于猎人的冷静与审视。
他没有回自己的锻工车间,而是径直走向了车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顺德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张复杂的设备图纸皱眉。
看到江振国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摘下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家里的‘内患’,清缴干净了
李顺德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地问道。
暂时压下去了。
江振国坐了下来,神色平静,不过,弹药箱虽然搬走了,但里面的蛇蝎,难免会到处乱窜,说不定,会咬到不该咬的人。
李顺德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蛇蝎指的是林晚秋,而不该咬的人,指的就是他江振国自己,以及他在这厂里立足的根本——名声。
你是说,那个养女会报复你
李顺德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能翻出什么浪来
老班长,你没见过被逼到绝路的毒蛇有多可怕。
江振国的眼神深邃如海,它不会跟你正面搏斗,它只会躲在最阴暗的角落,用最毒的牙,咬你最没有防备的地方。
我明白了。
李顺德的脸色严肃起来,厂里这边,我会帮你盯着。但你自己也要当心,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尤其是男女关系上的脏水,最难洗清。
我心里有数。
江振国站起身,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如果听到什么风风语,别急,也别气。看戏,就好。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一脸凝重的李顺德。
江振国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厂区里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像一个幽灵,巡视着自己曾经的帝国。
他看到了一号高炉,想起了那里未来会因为一次操作失误而发生爆炸;他路过了废弃的七号仓库,知道那下面埋着一批被人遗忘的、价值连城的特种钢材。
这些,都是他前世的记忆,也是他这一世,反戈一击的资本。
当天深夜,红星钢铁厂那紧闭的铁栅栏大门外,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月光,出现在了墙角下。
正是江卫军、江秀丽和那个斯文的眼镜蛇张健。
张健的手里,捧着一卷巨大的白纸。
江秀丽提着一桶腥臭的浆糊,而江卫军则负责望风,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报复的快感。
快点!
江卫军催促道,他既兴奋又紧张。
张健将那张足有一人多高的大字报,在墙上缓缓展开。
月光下,那一个个用最浓的墨汁写成的、斗大的黑字,狰狞而又恶毒,像一条条盘踞在纸上的毒蛇,吐着信子。
《泣血控诉!八级工江振国德不配位,禽兽不如!》标题触目惊心。
下面的内容,更是极尽污蔑与煽动之能事:......红星钢厂全体职工同志们,你们可知,我们敬爱的劳模江振国,是何等一副伪善面孔他为与厂内某李姓俏寡妇私通,竟狠心虐待亲生子女,逼走含辛茹苦侍奉他多年的善良养女林晚秋!致使其流落街头,险些投河自尽!
......他将亲生儿子打得头破血流,逼迫子女缴纳高额房租,每日只给窝头咸菜果腹,而他自己,却将工资尽数用于讨好新欢,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试问,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抛弃的人,配当我们的劳模吗一个搞腐化、乱搞男女关系的人,配做八级工吗我们强烈呼吁厂委领导严查此事,将这匹披着人皮的中山狼,揪出来!还我们红星钢厂一片青天!
落款,是三个血红的字:受害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向江振国的死穴——名声、荣誉、作风。
黑暗的角落里,林晚秋的身影悄然浮现,她看着那张完美的作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冰冷的笑容。
贴!
她下达了命令。
三人立刻-->>手忙脚乱地刷上浆糊,将这张充满了谎与恶毒的大字报,死死地贴在了钢厂大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几人如丧家之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二天,旭日东升。
红星钢厂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数以千计的工人,骑着自行车,汇成一股洪流,涌向厂门口。
然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人群像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张巨大而刺眼的大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