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一阵暖。我低头,见是一个手炉。红铜色,炉盖镂刻缠枝菊花,光洁圆浑,平整素净。炉身用阳文小篆刻着两个字:月明。他依然没有说什么。我看着他欲转身而去,道:“我与你不过是曾同船而渡,无甚交情。你不必对我这般好。我跟你说过,我素来不愿亏欠别人。”他的眼神里披上一层薄薄的孟浪。那孟浪像是他有意戴上的面纱。他依我的口吻道:“我不过是助你一点银子。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曾说过,纵是萍水相逢,也该见危相济。”我仍是执意将银两交予他。他仰头望天,道:“你可知在船上的时候,我那小厮是为何人所买通?”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拂去,道:“我家五姨娘,勾结了马帮,买通了我的贴身小厮。一面在秦家押往两夷的货物上作祟,一面派出杀手在半路上扮作劫匪对我动手。若此事成了,我纵是死,也落得一身污名。父亲会换五姨娘所生的二弟掌家。恐还会祸及我母亲,让她老人家在府中不得安宁。她一生从不与人争。奈何,争斗却从未远离她。”“后来呢?”我不禁问道。“后来?”雪花落在他的面孔上,他的眸子里有清凉的快意,像是掸去了什么脏东西一般。“都死了。”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怪道上次去秦府时,见府中的一应人等看他的眼神皆充满畏惧。我不觉在冷风中一凛。如吴弼所说,秦明旭下手挺黑的。或许,因他的母亲不谙内宅之争。他的父亲偏又姬妾良多。他从年少起,便需庇护自己想要庇护的东西,不得不如此吧。“现在,你还觉得亏欠我吗?”他看着我,道:“若无你的指认,让我及时清除祸患,那便是险之又险。帮了我如此大的忙,区区银两,自是算不得什么。”风刮着路边的树。寒月似是被扑碎一般,密密地倾下来。他平静地与我说了这许多家事,为的便是平息我的亏欠之心。我竟不知说上什么好。他一挥白袍,复又骑上马。马蹄踏着白雪、踏着月影。他说了句“今年朝廷派了户部的梁大人下江南选贡茶”便走了。
我握着手炉,上了马车。回得府中,晚膳已过。老夫人特命人留了鸭汤与酿圆子给我。北院的灯已然熄了。程府走了许多人,一下子像是空荡荡的。小音睡去了。我喊着荷华坐下来与我一起喝汤,她执意不肯,只待我食毕,坐在杌子上草草吃完,便伺候我梳洗。雪夜格外静谧,格外亮堂。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隔着帘子,荷华轻声问:“二少奶奶睡不着么,要不要点炉香来?”我摇头道:“别。我不爱屋里熏出那些匠气的味道来。你陪我说说话儿吧。”“好。”细细碎碎地说了府中的一些事。我问她何时来的程府。她说十年。我道:“似乎吴掌柜来程府也是十年了。你与他熟识么?”“不……不熟的……”她的语调变了变。“今日,我看那孩童甚是可爱,你怎舍得将他给旁人养着呢?”她哽咽了:“二少奶奶,婢子是被夫家休了的女人。他跟着婢子,总是不好。日后,要遭多少白眼呢。那茶肆的妇人,是婢子娘家的妹子。婢子托她帮忙养着。婢子每月在这里做事,领的月钱,如数给她的。婢子总想着……孩子能过得好些。”程家给仆役的月银算得上是丰沛了。而荷华却极之克俭。不施胭脂水粉,不戴簪环器物,连偶尔丫鬟小厮们凑份子买风干的栗子等市井小吃食,她也不参与。想来,她的钱,都攒给孩子了。“你既生子,有所出,何以还被休了呢?”我惊诧问道。她的声音一寸寸冷却下来。“夫君若是变了心,凭是怎样,也能想法子休掉妻子的。我过门两年,侍翁姑无过。可夫君却与婆母一起,编织我淫佚、逆德之罪。条条款款,竟是罪证分明。驱了我,不足一月,他便娶了新人。”“荷华,吴掌柜如今也无家室。上回,在观音山,遇了贼寇,我见他对你……”我缓缓道。荷华却轻声央告我:“二少奶奶,莫要提,婢子不配,不配的。”她的话里已经很急切了。我忽然发现,荷华的冷漠不过是她的外衣。她是如此自卑而胆怯的女子。她的上一段婚姻给了她太多无法抚平的疮
口。她没法抬头。唯一的武器,是装作不在意。常年在脸上布满冰霜。姻缘是女子一生最大的赌注。雪光映着床榻,我一阵唏嘘,至二更方睡。腊月在飞雪中悄然而至。年节里,柜上生意颇旺。徽州茶园那边,也来人支取款项。另有,用于打点各方的节礼要备。府里来来往往,许多人走动。老夫人腿上有寒症,少出门。大事小情,都交予我裁夺。纵是诸事有旧例,我亦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我心里一直记得一件最要紧的大事:朝廷要重新选贡茶的商家。吴弼说,往年来的,是钟大人。钟大人与程家老爷有些交情,颇为看顾。从万历二年起,便选了程氏茶为贡茶,这些年,年年不落。那日听秦明旭说,今年来的,是户部的梁大人。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无论如何,程氏贡茶不能从我的手上丢掉。一日,我正在庭院看《陶朱公理财十二则》。院里的腊梅斗雪吐艳,凌寒留香。“能识人:知人善恶,赈目不负。能用人:因财器便,任事可赖。能知机:善贮时宜,不致蚀本。能整顿:货物整齐,夺人心目。能敏捷:犹豫不决,到老无成。能接纳:礼义相交,顾客者众。能安业:弃旧迎新,商贾大病……”我一面看,一面默默记诵,一面沉思。“二少奶奶――”吴弼从外头走进来。“何事?”“听说,那梁大人下榻的官舍门前,商户络绎不绝。旁人都已开始行动了。咱们要不要也备些厚礼……”我抬起头,问道:“梁大人可有收了旁人的礼?”吴弼道:“收了。”“哦?”我放下书卷,起身。吴弼道:“据说,梁大人来者不拒呢!人人都去送了,咱们若不去,岂不是显得不敬么?要不,让老夫人给钟大人去封信,说和说和……”我沉吟片刻,道:“咱们不送礼。也不写信。”吴弼急了:“那,二少奶奶,咱们该怎么办啊?”这时,小厮通禀,有官差来了。我连忙出府相迎。那官差道:“谁是程府的主事人?劳烦跟我走一趟。”(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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