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很快便到了。江南二月春深浅,一样东风两样吹。芳草泛青,燕归尚早。翦翦轻寒,薄雾轻烟。不远处的河堤,此时,睁开眼,将醒未醒。浅黛娇黄,春色微透。杨柳摆动着。一早,小音给我选了一身儿枣红色的衣裙,为我穿上。“小姐穿了好久的素,今儿小姐是主婚人,得喜庆些。大红艳,水红娇,枣红端庄。小姐压得住这颜色,这颜色也衬得起小姐……”小音叽叽喳喳地说着。我没有拦阻。这枣红色的衣裙,还是新婚未久时,老夫人命人给做的。寥寥只穿过一二回。穿着从前的衣服,去见从前的人。老夫人当知这份情意的。我嘱花练留在柜上,小音跟着我一道去程府。程府今日,热闹非常。老夫人似有意用一场张扬的喜事来洗去程家这一年多来的阴霾。红绸从大门外挂到院内的角角落落。每个仆役都穿着新衣,端着糖果、茶盏穿梭在客流中。庭前搭起了高高的戏台。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快……”吕圭彬彬有礼地站在院中迎客,有序地安排仆役们张罗着。他如今成了程府中老夫人默认的当家人,风度更胜从前。我上前,笑道:“新郎倌儿,大喜大喜啊。”他俯身向我行了个礼:“谢您成全。”“我成全个甚。人呐,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我逗趣道:“怕是去岁正月十五,吕先生便想到了有今日吧?”他拱手道:“元宵的满月,烟花,还有您,都是在下的大媒,在下永世不忘。”吴弼搬着几条长凳走过来,看见我,忙上来打招呼。“荷华半月前生产,您有心,给孩儿送去那么些衣裳首饰,我们竟未来得及好生谢您。您生意做得那样大,人那样忙,心还那样细。我们都不知道说甚好了。”我笑道:“荷华服侍我一场,如同我的亲姊姊一般。荷华的孩儿,便是我的侄儿。你可得好生待他们,若不然,我可是要恼的。”吴弼挠挠头,憨笑道:“那自然,那自然。”我穿过花径、回廊,到了三小姐的新房。这里曾经是我和程淮时的新房。一应陈设,都换了新的。我迈进屋子里,好一会子没回过神来。三小姐唤我:“桑榆姐姐!”她坐在镜前,一身喜服,脸上的胭脂红如朝霞。老夫人坐在她身边,慈爱地为小女儿选着发簪,她抬头看我:“桑榆,你回来了。”我上前,行礼道:“三妹大婚,母亲全福,往后,尽可等着含饴弄孙了。”老夫人眼眶湿润,道:“桑榆,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得明白。我轻省了好些。三房儿女,有一房圆满,我也算老来有靠。”她握着我的手:“听闻那秦家的公子与你……桑榆,你若有心,再走一步,母亲没什么说的,你……”我低头不语。三小姐打岔道:“哎呀,母亲,我早就说了,若桑榆姐姐当真有什么,她会自个儿告诉您的。您听那起子嚼舌根子的瞎说什么。”老夫人黯然地擦了擦眼角:“是淮儿没福,是程家没福啊……”三小姐做了个鬼脸,好一会子,将老夫人逗笑。宴席间,我看到了大少爷程沧时。三小姐大婚,他也从冀城柜上回来了。他看见我,颇有些不自然。听三小姐说,老夫人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续弦的事,他都淡淡地揭过,像是有什么难之隐。他今年尚不到四十。若一直鳏居,老夫人自是不依的。他只推脱说,王玉珍才死没多久,等等再看。老夫人少不得将他狠狠骂一顿:“混账!那王玉珍是我程家休出去的!她在她娘家死的,与你什么相干?你还要为她守节不成?她在府里做的孽还不够?”程沧时唯唯诺诺地,不语。酒席正酣。身为主婚人,不少人来敬酒。我辞不得,连喝了几杯,只觉面热,微醺。小音过来,跟我耳语:“小姐,花练来找您了,在门外候着呢。”花练知道我今天来赴喜宴,若没有要紧的事,当不会这个时候过来。我想了想,起身,净了面,出得府来。途经东院时,依稀看到一个身影从卧房里闪出来,钻进一旁的抱厦。大少爷紧跟着进去了。我刹那间竟有些恍惚。好像大少奶奶王玉珍又回来了。冯高曾告诉我,他手下的人追到浮梁,见王玉珍的娘家办
了丧事。王玉珍死了。出了殡,发了丧。怎可能又出现呢?我摇摇头,定是吃多了酒,眼花了。我走到门口,花练面有急色。她等闲不会这样乱了阵脚。我忙问:“怎么了?”花练脸憋得通红,道:“东家,柜上出事了。”“别急,慢慢儿说。”原来,今日巳时刚过,柜上来了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皆穿着长衫,抱着酒坛子,来势汹汹。进门便嚷,祝家酒坊的酒有猫腻,他们要去见官。花练见他们堵着门,碍了生意,欲拿些银子,平息此事。他们却闹得更凶了,直喊得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不可收拾。他们索性倒在门槛上,见人来买酒,便高呼奸商使诈,酒里有毒。“小姐,他们这是故意来搞臭咱们的。”小音愤愤道。我问花练:“他们买的是咱家的什么酒?”“云思。”云思属于柜上的高端酒,价格不菲。“他们有没有说,咱们酒里下了什么毒?”“说是咱们在酒中加了罂粟粉,意在让顾客嗜酒成瘾,所以味道才那么好,生意才那么旺。城中的几个大户已经听到了风声,来柜上退单。”“他们是怎么发现有罂粟粉的?”“他们说,家里的孩童喝了几口,面色苍白,腹泻,抽搐。横竖,要东家回去,带着人证物证去衙门。”我皱眉,沉思着。他们既然敢去衙门,必已栽赃妥了。人证物证俱在,我难以分辨。衙门查案,需要时日。这些日子,我作为案中人,需被羁押。柜上无人主事,定得乱。退一步讲,官府纵是能查清楚,还我清白。祝家酒坊的名声也臭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行商,传美名难,传恶名,只在旦夕间。我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好局面,很可能便全毁了。是谁,恨我至此,阴毒至此?此事,不能拖,宜快刀斩乱麻。我回到柜上,见门口那几个人正准备摘匾。祝西峰爬到门首,身子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匾上:“想耍赖?小爷我是耍赖的祖宗!你们要是摘匾,小爷便一头碰死在这儿,人命关天!讹死你们!看看,是你们会讹,还是我祝家会讹!我姊姊是个母夜叉,你们给我等着!”我哭笑不得:“西峰,你说谁是母夜叉?”他猴子一般溜了下来,讨好地看着花练,看着我:“花练,姊姊,你们看,我是不是很能干?我守住了咱们的匾!”我吩咐小音:“把少爷拉走,莫让他伤着。”“是。”我走进柜台,花练给我递上一盏茶,我不慌不忙地喝了半盏。那几个闹事的,见我不急,以为我有了什么大招,先慌了三分。为首的那个尖脸男人道:“我看,茶,祝老板就不必喝了,赶紧去衙门要紧!大家伙儿还等着一个交代呢,你们说,是不是?”他回头,看向他的同伴,和守在门外看热闹的人们说。那些人连忙附和:“就是!就是!祝老板给个交代!”他的袖子不经意地撩开,我敏锐地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癞疮。一个身有癞疮的人,怎么穿得起这么好的衣裳,喝得起云思?我冷冷地打量着跟他一同来闹事的那几个人,他们脸上俱是蜡黄的,只有长期吃不饱饭的人,脸上才有这种颜色。我明白了。这些闹事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人雇来的。这是一出酝酿已久、筹谋已久的戏。对方知道我的处事习惯,抢先上衙门,将我架在火上炙烤。去不得,退不得。我不疾不徐道:“听说你府上的孩童,吃了祝家的酒,身子抽搐。”“是!你这等黑心商家,着实害人不浅!一会子,咱们到了堂上,官家自会验明!”尖脸男人指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道。那男童胆怯地看着我,打着哆嗦。我点头,向尖脸男人道:“好的,我知道了。劳驾,您跟我到后院来一趟。”“干什么?”他迟疑道。我笑:“众目睽睽,王法在上,我能做什么?你堂堂一个七尺汉子,还怕我这么一个女流之辈吗?”被我这么一激,尖脸男人随我进了后院。“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瞧着他,并不作声。花练端上来一壶酒,递给他,他很谨慎,不肯喝。我扯东,扯西,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如此,磨叽了片刻。他急不可耐:“你把我喊到后院来,到底做甚!”“我认识你。”我平静道。他眼神闪烁,努力镇定着
。我道:“你们都是城隍庙的乞丐,我见过你们。”我没有把握,纯属胡诌。我在押他心虚。“胡,胡,胡说!”他狡辩道。我心里确定了几分:“你们消息灵通,应该听说了吧?我那大堂的匾额,可是知府送的。”“知府送的又怎样?案情当前,知府也不能袒护你!”我认真道:“知府曾跟我说,去年,琼花观里有一起抢劫案,人犯疑是行乞的王九,不过,那人逃离了扬州,寻不到了。我怎觉得,你就是那王九?”他道:“鬼话!我才不是王九!我是李才……”他意识到自己失了,连忙转了话题:“你别贼喊捉贼,是非对错,公堂断去!”“哦,细细瞧,是我认错了,你不是王九。”“老子本来就不是!”我笑道:“好。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去公堂吧。”他愣住了,摸不着头脑。到了前堂,他的同伴们看他的眼神都起了疑惑。他们猜测着,这片刻的工夫,我跟尖脸男人说了什么,或者是,我是否给了尖脸男人好处。一个中年妇人将瑟瑟发抖的男童抱在怀里,她似母兽般瞪着尖脸男人。我心内暗暗笑了。陶朱公三谋三略十二训,我何尝白读了?“各位,将酒坛子抱好,咱们去衙门!”我招呼伙计将那些人领去衙门。我和花练打后。我看了花练一眼。她向我点点头。我知道,那片刻的工夫里,她已安排好了。路上,一股股的人流涌来,将那几个人冲散。我走到那男童和中年妇人身边,低声道:“你们背后的那个人,已经打算杀人灭口了。刚刚,李才收了我一千两银票,已经告诉我,这孩子喝下去的是断肠草。断肠草服下,毒发得慢。等你们在公堂上指认完我,这孩子便没有活路了。我怜你们母子,说出此事。还不快去找背后那人要解药……”中年妇人或早就以自己儿子来冒险,心有担忧。听我精准地说出李才的名字,信了七八分。护犊情深,等不及辨真假,连忙转身就跑。一个母亲的心,涉及到自己孩子,是没办法全然理智的。谁肯拿自己孩子的命去赌?我连忙向花练使了个眼色。花练快步跟了上去。她是在林中奔走惯了的人。蛇是最灵敏的动物。她能徒手捕蛇,足以说明,她比蛇还灵敏。手脚极轻。不易让人察觉。我假意扭了脚,让伙计们先去公堂,我稍后便到。我一瘸一拐,回到祝家酒坊,坐在柿子树下等待。我要看看,究竟是谁与我斗。大约三炷香的工夫,花练回来了。秦明旭也来了。花练受了伤,手中死死揪着一个人。我看到那个人,什么都明白了。我不愿是她。可就是她。阴魂不散。不肯罢休。花练道:“东家,方才,我跟到离程府不远的一处陋巷中。这贼人设了埋伏,好些个精壮汉子,我险些回不来。还好,遇上了秦少爷。”秦明旭打量着我,道:“我今日往程家去送贺礼,走到半道,听见花练的声音。幸而来得及。桑榆,你没事吧?这人不是从前的程家大少奶奶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摇摇头:“我没事。多亏你了。是我疏忽了。该多派几个人去。”王玉珍。她还是那样一副菩萨面孔,蛇蝎心肠。我盯着她:“原来你没有死在浮梁。可怜你娘家,为了保你一命,还装模作样给你办了丧礼。”“呸!”她啐了我一口:“祝桑榆,你这等祸害没死,我怎么就能先死?你害死我舒儿,又害死老二,自个儿逍遥,重新开铺子,做生意,偷汉子,好事全是你的,歹事全是我们的。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冷笑一声。我本以为,她死了,罪孽跟着她到了地底下,一切便罢了。她却再度兴风作浪,欺到我头上。“王玉珍,新仇,旧恨,我们该好好儿算一算了。”我一把抓过她的下颚。失子之痛,犹然在心。若非她的一碗汤,我的豌豆,这时便该呱呱落地了。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祝桑榆,是谁指使我下毒害你孩儿的,你不想知道吗?”她扬声道。我怔住了。王玉珍趁机迅即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撒向我。“桑榆!”秦明旭惊叫一声,扑向我,他抬起手臂。那些粉末落在他的胳膊上。一股腐烂的味道传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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