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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防患未然

今年,运河的水位涨得怪异。扬州府衙各官员,十分重视,上报朝廷。朝廷命运河沿岸各州府长官,任本地的“河堤使”,对水位涨落随时上报。官府设报汛驿站。报汛又叫“水报”,与战时的“兵报”一样重要。扬州府衙派了许多差役,修葺闸门。然而,水流的巨大冲力却将闸门冲坏了。差役们急得焦头烂额。一个治水的小吏,忽然想到,去年岁尾,修堤的时候,一个工匠提过“明沟暗渠”的方法,现在想来,不失为一个好点子。小吏翻册子,查到那个工匠是从三十里外的“花家洼”来的,似乎还是个教书先生,模样丑了些,谈吐却不俗。小吏带了几个人,去了花家洼。山民们见了官兵,大骇,听闻是找先生,便警惕道:“何事?”待小吏说清来由,山民们方指着村西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道:“先生在那里,给孩子们讲书呢。”小吏来到茅草屋门口。天热了,那先生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如麻风病人一般,怕见风。他身上的衣裳,虽破旧,但一尘不染。他手执书卷,向孩子们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孩子们跟着他念。先生讲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士不可以不弘大、刚强而有毅力,因为他责任重大,道路遥远。把实现‘仁’作为自己的责任,难道还不重大吗?奋斗终身,到死方停下来,难道路程还不遥远吗?”有个赤脚的小孩儿,问道:“先生,什么是仁?”先生微笑道:“仁者,爱人。”小孩儿歪头,认真道:“先生,仁者爱的人是谁呢?”先生顿了顿,朗声道:“天下的每一个人。”“包括不认识的人吗?”“是。举凡百姓,都在其中。若有一日,你们科考得中,做了官,一定要做个爱民的好官。”他拿起一块土疙瘩,在地上写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在门外站着的小吏心中兀地升起一股敬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股敬畏从何而来。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乡野教书先生罢了。为甚觉得,他的身影模糊成陈旧的书本上的剪影呢?他那嘶哑的声音,竟像庙堂上久违的清鸣。小吏看着自己身上的皂袍,竟无所适从起来。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可如今的官府衙门,上下贪墨,鱼肉百姓,何曾有半点不忍心?过了许久,课散了,小吏方清了清嗓子,向那先生说明来意。先生思索了片刻,点头道:“治水是大事。”遂即,收拾了几件衣衫、几本书,随小吏去了。小吏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曾是两榜进士,以一篇《谏上治水疏》的时策文,得获鼎鼎大名的前任首辅张太岳青眼。于国事,无论是民生、吏治、税收、水利,皆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险些成为万历新政的继施者。只是,随着张太岳的死亡,万历新政很快化作了尘烟。不过留下一段“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的传说罢了。先生的到来,帮了小吏不少忙。渐渐地,小吏待他颇为敬重。所谓“明沟暗渠”,便是将地上、地下结合起来,构成水系,相连,成为蓄水池,调解雨水流量,减缓排水压力。可是,五月中旬,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乃往年所未有。至五月底,方停。五月的最后一日,扬州出了很大的日头。接下来,连晴几日。人们放下心来,以为防汛的危机已过。唯有花家洼的那个先生,一遍遍在河堤巡视着,时而看看水位,时而看看河堤沿岸的树木,时而抬头看看天,心事重重。六月初五。小吏喊他去庆功喝酒,他没去,仍守在河堤。天快黑的时候,柳树后头猛地蹿出一个人影。“先生――”来人是花练,她急急唤道。先生抬头,环顾左右,道:“不是说过,让你莫要来找我么。若让她看见了,便不好了。”花练坐在他身旁,沉默一会儿,道:“先生,明日,便是东家的婚期。”“嗯。”先生轻轻应了声。他的双眼有片刻的凝滞。心里有一根弦,断了。剩下残余的音调,晃晃荡荡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明明在心中早早设想了无数次这个场景,今,这个场景终是要到了。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先生念着这句话,眼前仿佛出现冬日的屋檐,水结成冰棱,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在他心里。凉凉的。昔日,红纱帐中,她的唇亦是这般凉凉的。花练说着:“东家今儿试了嫁衣,大红色的,上面绣了凤凰,还有云霞……”“好看吗?”“好看。”花练道。她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先生。“东家从前穿过嫁衣,先生看到过。”机敏如她,在看到东家头上的竹簪时,就觉察到了不对。在乡间时,她曾看到先生在打磨一支簪子,小心翼翼地刻字。一次做得不好,便重做。一遍一遍,不知厌烦。在五月初一的抢亲事件中,她脑海中模糊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跟着先生,跑了几里路。先生恼了,让她回来。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既担心东家,为甚又不肯让她知道?既不曾远离,为甚不肯相守?先生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苦难,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浑身烧伤,隐姓埋名。一身的才学,只能如乡野匹夫一般讨生活。上山,下地,做工匠。倒是不收一文束修,教孩子念书的时刻,是他最快乐的辰光。先生是想让东家更好地活着吧。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她似懂非懂。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花练无数次忍不住开口,想告诉东家,可一想到先生的叮嘱,便左右为难。她本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瞒着这么大一件事。瞒得很辛苦。当秦相公将新嫁衣送来的那一霎,她站在东家身后

,张开嘴,觉得有些话在嗓子眼儿里打转,最终却随着风飘走了。来不及了。花练觉得这种感觉就像她在山里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一只兔子在她的眼前消失,她怎么都抓不住。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觉不是滋味儿。“她从前穿嫁衣的时候,我没看到。这次,我应该……也看不到了。”先生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先生看着运河的水,再也不发一。霜打梧桐,半生半死。他如今,可不就是一个半生半死的人么?又有什么资格伤怀?何忍负之。何忍负之。他现时能做的,不过是尽己之力罢了。花练离开后,先生去找了小吏。他告诉小吏一个他观测很久,慎重得出的结果:明日开始,扬州城的暴雨会卷土重来。扬州内城地势颇低,一旦运河的水泛滥,会倒灌,淹城。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今晚,必须将泄洪口炸开。他等着小吏将他的话上报知府。小吏听到他的话,面露难色,道:“连晴多日,府衙诸位大人皆道危机已解。你看,现时没有半点下雨的迹象,我若突然如此上报,只怕是会被责怪。”先生道:“此事非同小可,《吕氏春秋》中将云分为山云、水云、旱云、雨云,我连续几日,观……”小吏摆摆手,打断他,道:“先生休要再说,我知你有几分本事,但天象难测,不是你一个山里人能知的。朝廷派了司天监的人到扬州来,岂不比你通达渊博?司天监的人说无碍,便是无碍。我敬先生助我,但先生也该不叫我为难才好。”先生还要再坚持。小吏急道:“实话告诉先生,泄洪口绝对不可能炸!”“为甚?”先生追问。“泄洪口正对着郑家的私田,一旦泄洪口炸开,郑家的大片私田全要被淹!且,还有郑家的家庙!”立太子后,郑贵妃不过是被冷落了半月,很快就复宠了。因太医诊出了喜脉之故,万岁大喜,加封其为“皇贵妃”。虽有孕不能侍寝,但万岁仍然夜夜前往承乾宫陪伴。爱重之心,人人尽知。郑贵妃此番圣眷,更胜从前。这样的情势下,谁敢毁了郑家的私田?若惹怒了郑皇贵妃,乌纱要不要?项上的头颅要不要?先生心中愤慨,一股气憋闷在肺腑,挣红了脸。他不再磨缠小吏,而是到府衙门前,敲响了鸣冤鼓。过了今晚,就晚了,晚了。然而,当他在公堂上陈明事由,官老爷一拍惊堂木,道了声“胡闹”,便命衙役将他叉了出去……先生心急如焚,行至河堤。他在河堤上,站到子夜。良唤不醒享乐人。他的孤独比在朝堂之时犹甚。疏星点点。明日。明日是她的婚期。明日更是扬州城极有可能被淹的日子。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转身,向花家洼奔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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