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离我三尺的距离。没有往前。他的眼里,月落乌啼。四更,他躺在我枕边时的那无比赤诚的光亮,黯淡了。浓而密的眼睫,结了霜。屋里的仆役丫鬟们都退下去了,只余我和他两个人。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三尺的距离,这样长,这样长。“昨晚,浮梁客商的酒,好喝吗?”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语里,已不自控地带了三分讥讽,七分质疑。“没有你酿的酒好喝。”他还在撒谎。事到如今,他还在撒谎。胸腔的怒火蔓延出来,烧成一片。我将屋角的樟木箱子寻了出来,猛地掷在地上。香炉、牡丹画、旧帕散落一地。我眼泪汹涌地落下来:“冯高若遇害,你觉得我们还能圆满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郑家,我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已经成婚了,你就算不为我着想,难道不为我腹中的孩儿着想吗?”他终于迈了步子,慌乱地捡着旧帕和牡丹画,生恐它们被风刮走了。“桑榆,你明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珍藏的念想,怎么忍心?”他的声音那么悲伤,面孔却是平静的。他坐在地上,抱着膝,看向我,道:“桑榆,你从来不曾信过我,对不对?如果是程淮时,你会这样吗?”我一下子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句话,将我和他都推到极难堪的境地。“你昨晚去了郑家的仓库,对不对?”“对。”他答得很干脆。“那你为甚要骗我,你去跟浮梁的客商饮酒了?”“我没有骗你。与浮梁客商饮酒在前,去仓库在后。”他将樟木箱子扣上,用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我站在他面前。动弹不得。“你将厂卫带去了仓库,是,还是不是?”“是。”明明八月初,江南仍旧暑热,我却觉得寒凉。独眼龙没有看错。我也没有猜错。我嗓子眼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艰难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低头,一字一句道:“这件事,冯厂公知情。”“怎么会?他怎会留这样的把柄在郑家手上……”话说半句,我觉得不妥,硬生生斩断。他既如此笃定地说冯高知情,兴许此事另有隐因。我不该再用质问的口吻同他说话。世间万般亲缘,最难是夫妻。至亲,至疏。至远,至近。就像琉璃盏。有光亮的时候,美轮美奂。落在地上,便是破碎不堪
。“桑榆,很久以前,我便跟你说过,军国大事,庙堂筹算,君其不与,何所知。这件事很复杂,我看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但,冯厂公是最明白不过的。我想,他一定谋好了计策应对。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一则,冯厂公怕你孕中忧心,于胎儿有碍,特嘱我不要讲;二则,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便做得越逼真。便是连那两个厂卫,都没有告诉。”他苦涩地笑了笑。“我想了很多种你的反应,但没有想到是这样。桑榆,也许,我真的错了。我高估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他起身,像一棵霜雪掠过的树。一步一步,移向门外。小音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见他走出门,忙道:“姑爷,您跟小姐新婚燕尔,莫要置气。不值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的。夫妻和睦最重要。小姐纵是说错了一句半句,您就当风过耳,过了便过了。”他轻声道:“我没有置气。小音,好好照顾小姐。厨房里我炖了燕窝,约莫过三刻钟,就好了。你晾温了,端给她喝。放一匙糖便好。”大夫说过,我孕中不能吃得过甜,他记得深刻。他大踏步走到庭院。我赶出来,问道:“明旭,你去哪儿?”“江南织造局的五万匹丝绸,今日装船交货,我需去看看。”他道。青色的衫子,在日头底下,似运河流淌的水。他转过身来,补了一句:“是真的。”这三个字,湿透了屋檐。自与他相识,我第一次觉得,我与他之间,隔了烟,隔了雾。他走远了。小音扶着我,到房中坐下。“小姐,姑爷脾气真好。您抽他一巴掌,那样狠,他都没跟您说一句重话,临走还不忘交代给您炖的燕窝。”是,他没有跟我说一句重话。我倒希望他理直气壮地与我吵一架。愤怒,在脸上。失望,却在心里。我的怀疑,我的一巴掌,我毅然决然摔到地上的樟木箱子,在他心里划了重重的伤口,也在我们的夫妻感情上划了重重的伤口。如果是程淮时,你会这样做吗?他问出这句话来,一切便都不一样了。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在忐忑不安中过了几日,蓦然听说,郑家仓库被盗一事,有了惊天的逆转。万岁爷不仅没有责怪东厂,反倒在郑家上奏的折子上批了句话:捕风捉影,再不可尔。谋逆二字,岂能轻?郑贵妃等待的冯高倒霉的情景,并没有出现。万岁连审案都不曾。
郑家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万岁爷的疑心,素来深重。怎么这回,在现场捉了两个厂卫,事实当前,万岁爷却轻轻揭过呢?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这件事发生前,冯高早就跟万岁爷密奏过了。他说,郑家的家庙,是因运河泄洪被毁,此次修建,应倍加重视,东厂得到情报,北方鞑子因粮草短缺之故,对这笔修庙钱款动了心思,不可不防,他在扬州留有两个厂卫,暗中时时侦察,一旦有变,马上就近调军灭寇。万岁爷允了。他告诉冯高,此等军国大事,不能漏了风声。所以,厂卫出现在仓库,万岁早就知道了。郑家不经上报,这样大张旗鼓地将厂卫扣下,闹得沸反盈天,只显得他们心胸狭窄,排除异己。八月初三那晚的闹剧,冯高不仅知情,他压根儿就是一个下棋人。棋子走到哪一步,全在预料之中。郑家自以为计高,找了一伙子人冒充土匪,再让秦明旭去喊来厂卫,坐实东厂通匪、意图不轨的假象。却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计中计。秦明旭辗转之中,做了个决定。他将郑家命他做的事,告诉了冯高。冯高知晓后,让他照做,莫要引起郑家怀疑。于是――序幕打开,锣鼓敲响,新月清平,一出好戏。更为严重的是,那晚,鞑子确是来了。郑家揪住厂卫不放,错过了灭寇的大好时机。郑家雇的那伙冒充土匪的人,被鞑子杀了,弃尸西坡岭。鞑子剥去了他们的衣裳,来劫仓库。拦阻鞑子的,不是朝廷官兵,不是郑府家丁,竟是真的神居山土匪。疑云重重。迷幻深深。郑家所谓“通匪”中的神居山的土匪,不仅没有劫仓库,阴差阳错,反倒护住了仓库。神居山匪首独眼龙,紧急率部一千余人,与鞑子血战西坡岭。铁汉勇猛,死不旋踵,独眼龙高喊一声“杀――”,神居山的兄弟们冲了上去,西坡岭尘烟弥漫,死尸伏地。独眼龙一战杀鞑子百余人,生擒百余人。其中,有一人,正是鞑靼军中的猛将阿古拉。独眼龙立了泼天大功。虽郑家之凿凿,称其为悍匪,但,冯高命厂卫查清之后,禀报朝廷,并将战俘献上,文武百官俱惊。绿林土匪竟有此等报效之心。与寇战,不畏死。万岁下旨,命冯高亲自前往神居山招安。冯高到扬州那晚,中秋月圆。硕大的满月,像泪珠。萧索,凄惘。(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