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得无法无天,很快把裴老夫人也引来了。
裴老夫人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丢脸的事。
当年纵是裴老爷客死他乡,她也是挺着脊梁骨将他的灵柩迎回来,如今却要弯下腰将自已这不要脸的儿媳妇从泥地里拉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裴老夫人只觉得所有的目光如刀子般下在她背上,可徐妙雪却沉得拖不动,她抱着她嚎:“母亲!六爷他死得冤啊!”
这一声声,把裴老夫人也嚎得六神无主了。
六郎真的死了?
……一场风灾就带走了六郎?
尸首找到了?为什么没人来告诉她?
裴老夫人顾不上自已也是一身的淤泥,求助地看向四明公。可四明公脸上哪里还有方才来裴家时的感同身受,那向来慈眉善目的老阉人脸上,竟能瞧出一种恶毒的明哲保身。
裴老夫人的立场动摇了。
都不需要三人成虎,徐妙雪一个人就能搅得满城风雨。
这么多百姓盯着,还有台州府和温州府来的帮忙赈灾的官兵,宁波府的官员不可能偏私,更何况失踪的那可是布政使司右参议,于是就在这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冯恭用因涉嫌谋害朝廷命官被收监。
这在宁波府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四明公可算得上是宁波府的半边天。动冯恭用就等于动了四明公,谁有这个胆子?
裴六奶奶这个乡下女人,竟然靠着一已之力,将冯恭用送进了大牢。
当夜,四明公便邀请徐妙雪上门一叙。
四明公从不设宴请人,让徐妙雪去他的“静观小院”已是天大的面子。
他必须要摆平这件事,否则他在宁波府这么多年的经营和威望,便会溃于这蚁穴。
徐妙雪十分坦然,孤身一人便去了。
起初四明公小看了这个妇人——这个纵横官场商界数十年的老狐狸,怎么会将一个只会狼哭鬼嚎的乡下女人放在眼里呢?
直至徐妙雪开口说第一句话前,四明公都认为,只要将她劝住了,不要再生事端,就能平息这次的舆论,将冯恭用保出来。
可徐妙雪一入座,便没有礼貌地开门见山:“我知道冯先生没有害我家六爷。”
四明公一顿。
这妇人脸上已经没有了白日里撒泼打滚的架势,而是一种……笨拙掩饰的贪婪。
“既然裴六奶奶知道这是误会……”四明公试探徐妙雪的反应。
徐妙雪坦坦荡荡地道:“我家六爷走之前同我说,冯先生不是去赈灾,而是去斩草除根的。”
四明公心中骤起一阵波澜。
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徐妙雪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在盘中翻找自已想吃的东西。
四明公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
“说是有个‘泣帆之变’的漏网之鱼。”
徐妙雪冷不丁抬头望向四明公。
四明公眼中下意识掠过一瞬即逝的惊讶,被徐妙雪捕捉到了。
老狐狸装得再平静,也会被她这讨厌的动作分走一丝注意力——就算是在程家的饭桌上,也不许这么胡乱扒拉饭菜,这是倒人胃口的饭桌大忌,而这时她忽然抛出一句平地惊雷的话,饶是再不动声色的人,都会流露一瞬间的真实反应。
那绝不是初次听说的惊讶,而是没想到被揭穿的惊讶,不然,为何要藏呢?
是了,徐妙雪这回可以断定——四明公就是泣帆之变的幕后之人。
冯恭用就是受他指使来斩草除根的。
但是,他们为何会以为她会知情?一定是当年,兄长和母亲知道一些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汹涌的念头掠过脑海,徐妙雪假借狼吞虎咽的吃相掩盖神色。
“泣帆之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四明公摇了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承炬还在捕风捉影,反将自已害了。”
四明公答得滴水不漏,可他越是掩盖,越证明他心里有鬼。
他绝不可能想到,徐妙雪就是那个“漏网之鱼”,她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套话。
“哎,可不是嘛,这些事跟我也没关系,可如今六爷死了,那我的荣华富贵不就没了吗?我费那么大力气攀了个高枝,让他对我死心塌地——我去哪找这么好的傻子?”
四明公哑然失笑:“这话……你可不该同老夫说。”
徐妙雪狡黠地一笑,眼里闪烁着贪婪:“我当然得跟老尊翁您说了,我得赚钱啊。”
“哦?”四明公不动声色地打量徐妙雪。
她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但她这副粗鄙的模样又太浑然天成了,叫人摸不透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