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倏忽而过。
官差已经将宁波府翻了个底朝天。这般兴师动众,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捎带手破了几桩积年旧案,逮住两名在逃惯犯,又从荒郊野地里掘出几具无主枯骨……连谁家娘子偷汉、哪户仓房藏赃的琐碎勾当,也一并抖落了出来。
可偏偏,就是寻不见那女人的半分踪影。一个女人,究竟能躲到哪里去?
裴六奶奶的下落,真真成了无解的谜题。
而流甚嚣尘上。
头两天还有人怀疑这么骇人听闻的事也许另有隐情,到后来人人都在说——好一个手段通天的女罗刹,竟连官府的天罗地网都奈何不得!
只可怜那位光风霁月的裴大人,似乎就此自此一蹶不振了。
这日,他醉意深重,伏在甬江春的雅间里,含糊吩咐左右:“去将程家那贾氏带来。”
这雅间名为“听潮”,实则八面透风,只有一袭薄薄的竹帘虚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四周无数只耳朵正严阵以待地留意着裴叔夜的动静。
这里的一一语,都被监视着。
贾氏被领至裴叔夜跟前时,浑身战栗,面无人色。这几日她日夜难寐,左思右想,总反复回忆起那一次在甬江春酒楼里瞥见裴六奶奶的那一眼,当时她就觉得那人像徐妙雪,如今看来,还真有可能!
她往日在家里嚣张跋扈,但面对贵人的时候谨小慎微,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哪里想到骗翻整个宁波府这么滔天的罪事会跟她身边的人有关。
她抬头见几缕暮光穿过竹隙,映得裴叔夜半倚的身影愈发孤寂。
只怕是苦主迁怒,此番必是凶多吉少。
“裴大人明鉴!民妇……民妇实在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丫头自幼野性难驯,民妇哪里管得住她……”
“贾氏,你如实说,”裴叔夜半倚在榻上,气息间吞吐着醉意,“你那外甥女……可曾开蒙读过书?识得多少字?”
“回大人话,我们这等小户人家,姑娘家哪有机会进学馆……她、她不过是零星认得几个字。”
“那她可曾拜过什么隐世高人为师?或有异人传授?”
“从不曾听说,她向来独来独往,没什么往来亲近之人……”
裴叔夜忽然低笑出声,醉眼朦胧中透出几分清傲之色。他似在自语,又似在诘问:“我五岁开蒙,十岁通经,十四岁所作策论便得东林先生评有宰辅之才……宦海沉浮这些年,自问也算阅人无数。”
他抬眼看向贾氏,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骄傲:“她一个不曾读过圣贤书的白丁,论学识、论谋略,与我相差甚远,她凭什么……凭什么能骗得过我?”
贾氏傻眼了,裴大人将她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看来传闻一点都不假。
他好爱。
爱到走火入魔了吧,竟然还自欺欺人。
连贾氏这般粗鄙的民妇都懂得,一个人是否上当受骗,固然与才学见识有些干系,却未必全然靠这些,终究要看那人心里,是否藏着什么致命的缺口。
今日这一见,裴大人那般失态,怕不是缺爱,才被那徐妙雪骗钱又骗色吧。
正思量间,裴叔夜似是触到了自已的痛处,猛然拂袖将满桌杯盏碗筷尽数扫落在地。
方才那点破碎的语气荡然无存,只剩齿缝间挤出的恨意:“倘若她真是骗子……你们一个个,便都是帮凶!”
贾氏心头一跳——醉汉喜怒无常不稀奇,可酒后之,多半是真。
好家伙,这是因爱生恨了?如此重的罪名,她可担不起啊……
贾氏只得避实就虚,颤声劝道:“裴大人,这人……不是还没找着么?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您与夫人素来情比金坚,莫说您不信,民妇也不信啊!若我那外甥女真有这等本事,何至于这些年过得如此窝囊?定然不是她,定然不是……”
“若真是她……”裴叔夜语声渐低,后半句湮没在浑浊的酒气里。
可贾氏听得真切——倘若徐妙雪当真骗了他,这位裴大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说冯先生早前许诺,只要她大义灭亲指认“贝罗刹”,便能保全程家,而苦主郑家又是亲家,她本不十分担忧自身处境。可若这位裴大人真要动手……
四明公虽权势滔天,可到底是日簿西山的夕阳,而裴大人可还是初升的旭日呢,往后日子还长……
贾氏脊背一凉,不敢再想。
裴叔夜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若有任何消息,随时来告知本官我。”
贾氏连连磕头,才敢战战兢兢地退下。
她前脚刚走,后脚十万火急的裴家小厮便到了甬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