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旺从队列里跑了出来。
    他赤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和尘土,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累得不轻。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被校尉大人当着几千人的面亲自点名,这就是一种荣耀!
    “头儿!”他跑到高台下,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嗓子,站得笔直。
    穆定安上下打量着这个老兵,肌肉线条还算扎实。
    但跟自己身后那名身经百战的亲卫比起来,无论是体格还是气势,都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就他?”穆定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李万年没理他,只是伸手指着那个将军府的亲卫,对着台下的孙德旺喊道:
    “看见没?台上这位,是将军府来的精锐。”
    “上去,跟他过两招。”
    “别怕受伤,穆公子大方又有钱,给报销。”
    这话一出,穆定安的脸都黑了。
    什么叫我大方有钱给报销?
    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不是来检验部队的,是来当冤大头送钱的。
    孙德旺却听得热血沸腾,他咧开大嘴,露出两排有些发黄的牙齿。
    “得嘞!”
    他三两步冲上高台,对着那名玄甲亲卫抱了抱拳。
    “将军府的兄弟,请了!”
    那名亲卫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然后脱下身上的甲胄,走过来,摆开一个标准的军中格斗架势。
    气势沉稳,如山岳一般。
    切磋,开始!
    亲卫没有丝毫留手,一出手便迅猛如虎!
    他一个踏步上前,身形快得带起一阵风,一记直拳,干脆利落地朝着孙德旺的面门砸去。
    这一拳,快、准、狠!
    在场的都是行家,一看便知,这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
    孙德旺的反应慢了半拍,眼看就要被一拳砸在脸上。
    可就在这时,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不闪,不避!
    甚至连格挡的架势都没有!
    他只是猛地一侧肩膀,用自己的肩头,硬生生朝着对方的拳头迎了上去!
    “砰!”
    一声闷响。
    亲卫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孙德旺的肩膀上。
    孙德旺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整条胳膊都麻了,但他却咬紧牙关,借着这股冲击力,整个人如同疯牛一般,一头撞进了亲卫的怀里!
    以伤换伤!
    搏命的打法!
    那名亲卫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仓促不及,直接被撞了个结实!
    他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一头蛮牛给顶了,气血翻涌,脚下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而孙德旺,在撞出那一下之后,就因为肩膀的剧痛和脱力,整个人“扑通”倒在了地上。
    高台上,一片寂静。
    穆定安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身后的那些将军府亲卫,脸上的轻松也消失了,一个个面色凝重。
    赢了。
    亲卫是赢了,赢得毫无悬念。
    可他的脸色却很难看。
    他甩了甩被撞得生疼的胸口,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倒在地上,却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孙德旺身上。
    那个老兵,满脸的汗水和尘土,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正死死地瞪着他。
    那眼神,不是战败的沮丧,而是一种没能啃下对方一块肉的遗憾和疯狂。
    那名亲卫的心头,竟莫名地有些发毛。
    这他娘的是从哪儿找来的疯子?
    “下一个!”
    李万年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李二牛在台下又点了一个名字。
    第二个北营兵卒冲了上来。
    结果,如出一辙。
    他同样撑不过那名亲卫的三招两式。
    但他同样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在落败前,用牙齿在亲卫的胳膊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第三个。
    第四个。
    ……
    整整十场比试。
    十场毫无悬念的胜利。
    也是十场让胜利者心惊胆战的胜利。
    最后一名北营兵卒被抬下去的时候,高台上那名人高马大、肌肉虬结的玄甲亲卫,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的手臂上,肩膀上,小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甚至还有血印。
    他看着台下那群眼神冒着绿光的北营兵卒,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群烂兵,而是一窝饿疯了的狼崽子!
    他们打不赢你。
    但他们每个人,都敢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你一条胳膊!
    这种纯粹的,不计后果的疯狂,让这些见惯了生死的精锐,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穆定安彻底沉默了。
    他站在高台上,看着校场上那片依旧在奔跑的人潮,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他终于明白,李万年信里为什么写得那么“保守”了。
    这哪里是练兵?
    这分明是在养狼!
    一群只要给口吃的,就敢为你豁出命去的饿狼!
    ……
    “开饭咯——!”
    随着伙夫的一嗓子,整个校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训练结束的兵卒们,在各自伍长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着伙房的方向涌去。
    巨大的木桶被抬了出来,盖子一掀开,热气腾腾。
    一桶是扎扎实实的粟米杂粮饭,颗粒分明,冒着粮食独有的香气。
    另一桶,是炖得烂糊的菜,菜叶子上挂着晶亮的油花,还能看到不少细碎的肉末在里面翻滚。
    穆定安就站在不远处,亲眼看着那群兵卒一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端着满满一大碗饭菜,或蹲或站,狼吞虎咽。
    风卷残云。
    整个校场上,只剩下呼噜呼噜的吃饭声和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诡异的是,明明是如此粗鲁的吃相,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喧哗,没有任何一个人插队抢食。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
    穆定安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第一个上场,肩膀还肿着老高的孙德旺身上。
    他正蹲在角落里,把一大口饭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穆定安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孙德旺看到他,连忙就要起身行礼,嘴里的饭都差点喷出来。
    “坐着吧。”穆定安摆了摆手,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为什么?”他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啥?”孙德旺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应着。
    “为什么要用那种不要命的打法?”穆定安看着他,“你明知道打不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