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牛蹄，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地面上。
    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蹄印，以及一滩无法分辨形态的肉酱。
    混世魔王，形神俱灭。
    他身后那些小妖，早已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他们一个个瘫软在地，武器从手中滑落，身体筛糠般抖动。
    他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尊伟岸的身影，只是本能地，将头颅死死地磕在地上，祈求一丝渺茫的生机。
    牛魔王那双铜铃般的巨眼，甚至都未曾在这群蝼蚁身上停留片刻。
    他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一股狂风凭空卷起，将这群已经吓破了胆的小妖吹得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花果山的地界。
    做完这一切，他那颗巨大的牛头缓缓抬起，遥遥望向了灵台方寸山的方向。
    他那二弟，怎么还不回来？
    这都过去多久了。
    “大哥！”
    这个时候，一道道粗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您老挂在嘴边的二弟，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是啊大哥！咱们哥几个可都等不及要见识见识了！”
    “就是！大哥，您那位二弟，当真……当真与您一同杀上过天庭？”
    话音未落，数道妖气冲天的身影已然从四面八方赶至，落在牛魔王身后。
    为首的是一头形貌狰狞的蛟魔王，其后跟着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禺狨王……
    个个都是雄踞一方的妖中王者，此刻却都收敛了自身的傲气，面对着牛魔王那巍峨的背影，脸上堆满了近乎献媚的笑容。
    “自然！”
    “本王那二弟，神骏非凡，天生便是一方王者！”
    牛魔王的声音沉闷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吐出几个字。
    “不……他当为……无上大圣！”
    这些人，都是他这段时日招揽来的帮手，日后都是要引荐入截教，壮大声势的。
    对于二弟孙悟空的真正跟脚，牛魔王自然不会透露分毫。
    开玩笑。
    他二弟可是那位前辈座下的大弟子！
    其未来的成就，岂是眼前这些家伙能够想象的？
    ……
    与此同时。
    一道金光正以一种撕裂空间的速度，朝着花果山的方向疾驰。
    孙悟空归心似箭。
    此次闭关，他心中除了念及师傅，便是花果山的那群猴儿们。
    不久前，结拜大哥牛魔王亲至方寸山外呼喊，他当时便已心焦难耐，几乎要破关而出，却被菩提祖师生生压了下去。
    如今，他终于脱离了菩提祖师的视线。
    师傅给他的任务，也算有了个交代。
    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回到自己的洞府，看到自己的孩儿们。
    “嗯？”
    极速飞驰的身形，毫无征兆地一顿。
    孙悟空双目之中，金光爆射。
    他的视线瞬间跨越了无尽的空间距离，清晰地锁定了花果山的一草一木。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那混世魔王率领着乌泱泱的妖众，杀气腾腾地攻打水帘洞的景象。
    一股暴戾的怒火，瞬间从他胸腔中炸开！
    他本欲直接掉转云头，将那不知死活的妖魔一棒打杀。
    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视线中的景象便发生了惊天逆转。
    他那结拜大哥那只遮天蔽日的牛蹄，从天而降。
    一踏。
    便令那该死的妖魔，便化作了尘埃。
    孙悟空怔住了。
    “大哥……果然没有骗俺！”
    他喃喃自语。
    原来，大哥说的都是真的。
    在他闭关的这段时日里，大哥真的在花果山，替他守着家，护着他的猴儿们。
    这份情义，重如泰山！
    轰！
    他脚下的筋斗云金光暴涨，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化作一道刺破天穹的流光，笔直地冲向那片熟悉无比的山脉。
    “大哥——！”
    一声高亢的呼喊，饱含着无尽的喜悦与激动，撕裂云霄，清晰地传入了牛魔王的耳中。
    “二弟！”
    牛魔王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之色。
    回来了！
    他这二弟，终于回来了！
    那岂不是说，自己又有机会，能跟着二弟，再一次去拜见那位深不可测的前辈了？
    “大王！”
    “是大王回来了！”
    “大王回来了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花果山中，那些劫后余生的猴子猴孙们也听到了这个熟悉无比的声音，纷纷从藏身之处冲出，一个个激动得手舞足蹈，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疯狂呐喊，汇聚而去。
    孙悟空眼眶有些发热。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也看到了，他那位顶天立地的结拜大哥，以及大哥身后那群气势非凡的妖王。
    他的家，不仅安然无恙，还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如此，岂能不一醉方休？
    而在方丈仙山，星辰殿内。
    周玄阖上的眼帘，缓缓掀开。
    刹那间，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两条无形的时间长河在奔涌，搅动着过去与未来，最终归于一片幽深寂静。
    他的目光，仿佛无视了亿万里山河的阻隔，径直投向了那片正在狂欢的东胜神洲。
    花果山之上，那冲天的妖气，那肆无忌惮的欢呼，那一张张醉醺醺的猴脸，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中。
    周玄的唇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牛魔王这枚棋子，落下的时机恰到好处，其作用甚至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若非自己提前布局，让这头牛死心塌地地认了猴子做二弟。
    此刻，它们即便相遇，也不过是酒肉之交，利益之合。
    又岂会有今日这般，真心实意为猴子护家，甘愿将自己的班底都拉来壮大花果山声势的交心之举？
    这份情义，如今在猴子心中，已重逾山海。
    只是，周玄心中也泛起一丝波澜。
    那菩提祖师，为了激发猴子的杀戮本性，竟安排了混世魔王这么一出戏码。
    手段未免显得有些粗糙，甚至多此一举。
    若猴子未曾拜入自己门下，以其天生石猴的根骨与桀骜，何须旁人来激活他的本性杀心？
    就是十个，百个混世魔王，也只够他一棒子了账。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懂这只猴子。
    罢了。
    前戏已过。
    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这一场大戏。
    算算时间，地府的那些勾魂使者，也该到了。
    就是不知，自己耳提面命的那些话，这猴子醉酒之后，还能记得几分。
    念及此。
    周玄眸光微凝，那洞穿虚妄的视线，开始在喧闹的花果山上空，一寸一寸地扫视起来。
    “嗯？”
    很快，他便捕捉到了两道异常的气息。
    一黑，一白。
    两道虚幻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警戒，朝着宴席最中心，那个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身影飘去。
    这正是地府十大阴帅之二，勾魂使者，黑白无常。
    此刻，花果山水帘洞外，篝火熊熊，酒气冲天。
    妖王们推杯换盏，猴子们嬉笑打闹，牛魔王正搂着一个妖王兄弟的肩膀，吹嘘着自家二弟当年的威风。
    孙悟空躺在自己的宝座上，已是醉眼惺忪，肚皮一起一伏，嘴角还挂着一丝酣畅的笑意。
    他太高兴了。
    这种回家的感觉，这种被兄长与孩儿们簇拥的感觉，让他彻底放下了所有防备。
    然而，就在这最喧嚣热闹的氛围中，一股极不协调的阴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
    黑白无常手持哭丧棒与勾魂索，身形在现实与虚幻之间闪烁，无视了阻碍，径直来到了孙悟空的身前。
    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一趟再简单不过的差事。
    若非阎罗王法旨催得紧，都不用他们兄弟一起出马。
    “孙悟空！”
    “孙悟空……”
    黑白无常无需张口，声音却凭空响起。
    那是一种无法用耳朵听见的呼唤，带着不容抗拒的法则之力，直直刺入生灵的神魂本源。
    这是地府的勾魂秘法，凡三界生灵，只要名在生死簿上，闻此声，魂魄便会自行脱壳而出。
    正沉浸在醉乡中的孙悟空，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一个激灵，他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三分，浑身的猴毛都几乎要炸立起来。
    孙悟空？
    谁在叫俺老孙的真名？
    要知道，知晓这个名号的，除了方寸山上的师兄弟，便是自家大哥，以及大哥带来的这群新结识的妖王。
    再就是他那师弟，另外一个结拜大哥，和其养的狗子。
    可他们，要么叫自己“大王”，要么叫自己“二弟”，“猴子”，“师兄”。
    绝不会用这种冰冷、陌生的语调，直呼自己的名讳！
    “嗯？”
    他眼皮微抬，一条金色的缝隙裂开。
    破妄金瞳闪动！
    刹那间，醉意带来的所有幻象与模糊感，被瞳中爆射而出的金光一扫而空。
    清晰无比的视野中，一黑一白两道散发着浓郁死气的虚影，正低头俯视着自己。
    他们的面容，一个带着诡异的微笑，一个则满是焦急。
    黑白身影？
    电光石火之间，师傅的叮嘱浮现脑海！
    孙悟空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几乎要本能地跳起来，一棒子将这两个鬼东西砸个稀巴烂。
    但师傅的叮嘱是“无需搭理”，而不是出手。
    孙悟空瞬间压下了所有暴戾的念头，眼中的金光迅速收敛，眼皮也重新耷拉了下去，甚至还配合地翻了个身，发出了几声响亮的呼噜。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然而，就在他侧过身的瞬间，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玄妙的拉扯力，从他的天灵盖上传来。
    那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强行撕扯他的灵魂，要将它从温热的肉身中活生生剥离出去！
    孙悟空眉头紧紧锁起。
    他当即催动法力，将那即将离体的魂魄，死死地钉在了肉身之内。
    “怎么回事？”
    “这猴子的魂魄，为何纹丝不动？”
    手持勾魂索的白无常，发出了惊疑不定的意念波动。
    “不可能！我兄弟二人亲自出手，神魂怎会无法剥离？”
    “再试！”
    黑无常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手中的哭丧棒上，幽光闪烁不定，勾魂秘法的力量已经催动到了极致。
    白无常的声音有些恼火。
    “孙悟空！”
    “阳寿已尽，速速归阴！”
    那冰冷的呼唤，一次比一次急促，那撕扯神魂的力量，一波比一波凶猛。
    黑白无常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轻蔑，转为了凝重，最后变成了骇然。
    他们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施法，孙悟空的魂魄都像是在他体内生了根！
    仿佛彻底与肉身融合在了一起，沉重得无法想象！
    别说将他勾出肉身。
    他们甚至连撼动其分毫，都做不到！
    这不合理啊！
    一时间，黑白无常和孙悟空，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僵持。
    这两位自幽冥诞生以来，便以勾魂夺魄为天职的阴神，此刻无比郁闷。
    他们手中的勾魂索，那条由九幽冥铁与万千怨魂祭炼而成，号称能锁住世间一切魂魄的法宝，此刻正无力地绷紧着。
    它的另一端，连接着那妖猴，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牵引。
    那感觉，不是对方在抵抗。
    抵抗，意味着有力量的对抗，有神魂的挣扎。
    而现在，勾魂索传递回来的感觉，是绝对的沉重。
    他们勾的似乎不是一个生灵的魂魄，而是一座神山！
    荒谬！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白无常焦灼的意念在虚空中震荡，他那永远挂着诡异微笑的脸庞，一丝惊疑与骇然无法抑制地渗透出来。
    “难道，是他阳寿未尽的缘故？”
    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勾魂秘法，遵循的是天地间的生死法则，是幽冥轮回的至高权柄。
    若一个生灵阳寿未尽，强行勾魂，或许会出现一些麻烦。
    可眼前这猴子，根本不是麻烦，而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可能！”
    “此乃阎君亲自批示的法旨，别说他阳寿未尽，就算他还有千年万年的寿元，在这法旨之下，也得乖乖归阴！”
    黑无常断然否定，他那张焦黑的脸上，双目中的幽火剧烈跳动。
    “那这……”白无常的意念中充满了困惑。
    “法旨在此，天道为证，我就不信，他能扛得住轮回的铁律！”
    “回去若是无法交差，你我兄弟，怕是要受责罚！”
    黑无常的声音透着一股狠厉。
    白无常闻，虚幻的身影猛地一颤。
    这趟差事，必须完成！
    “孙悟空！”
    “时辰已到！阴路已开！速速随我等上路！”
    白无常的身形向前一飘，几乎要贴到孙悟空的脸上，他将所有神力都灌注于声音之中，化作一道直刺神魂的阴寒魔音。
    “孙悟空！”
    黑无常也紧随其后，手中的哭丧棒幽光大盛，棒身上那无数哀嚎的魂魄虚影，齐齐张开了嘴，发出了与他同调的呼喊。
    一黑一白两道虚影，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如同最执着的梦魇，将那催魂夺魄的魔音，一遍又一遍地灌入孙悟空的耳中。
    孙悟空的眼皮在微微颤动。
    他快要忍到极限了。
    装醉，本就是一件极其考验耐性的事。
    尤其是两个散发着死气的鬼物，在你耳边喋喋不休，还用一种阴冷的力量不断拉扯你灵魂的时候。
    孙悟空感觉到了无比烦躁。
    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正在他的心底缓缓苏醒。
    如此这般一直任由对方折腾，也太窝囊了？
    在这么下去，他要疯了。
    不行，不能再任由他们这么叫下去了。
    孙悟空心念电转，索性将计就计。
    他翻了个身，将脸朝向石壁，蒲扇般的大手不耐烦地挥了挥，仿佛在驱赶恼人的蚊蝇。
    “别叫了！”
    “吵死了……”
    “俺老孙不去，天王老子来了，俺老孙也不去！”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醉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梦话。
    两道虚影，瞬间僵在了原地。
    “嗯？”
    黑白无常的意念，第一次出现了同步的、纯粹的呆滞。
    “阎王令我等拘你，你阳寿已到！”
    白无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厉声喝道，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色厉内荏。
    黑无常也跟着重复，但那声音却空洞而无力，他只是本能地在执行命令。
    “孙悟空，你倒是跟我们走啊！”
    “你再不走，莫要怪我们动粗了！”
    “你……”
    什么叫动粗？
    那就是打散你的肉身，禁锢你的魂魄，强行锁回地府！
    这是他们作为勾魂使者，最后的，也是最不愿动用的手段。
    因为一旦如此，必会沾染莫大的因果。
    但现在，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番话，终于点燃了孙悟空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怒，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他整个神魂！
    动粗？
    欺负他会不动手吗？
    他修的，是师傅亲传的无上法门，炼的，是万劫不磨的仙体！
    他手中的，是无上神兵。
    他的一身修为，早已远超凡俗。
    区区两个阴差，竟敢在他面前提“动粗”？
    这一刻，他那紧闭的眼皮，再也无法掩盖其中酝酿的滔天金芒。
    “给俺老孙……闭嘴！”
    孙悟空猛地坐起身来，金色双眸豁然睁开！
    “叫了俺老孙这么半天了，你们不嫌累，俺老孙还嫌烦呢！”
    “要不是师傅叮嘱，不让俺老孙搭理你们，俺老孙这一棒子下去，定然叫你们魂飞魄散……”
    孙悟空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獠牙，那狂暴而凶悍的气息，让整个花果山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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