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意站在一旁,拳头攥紧。
一定要有冰。
一定要有。
终于。
那个封了半年的洞口被挖开了,一股带着霉味的温吞潮气,偶有几只蜚蠊乱跑出来。
陈景良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软绵绵地跪了下去。
“都没了……没了啊!我的根生啊!”
他把头伸进洞口,发出阵阵嚎叫。
景意也冲过去往里一看。
黑漆漆的冰窖里,哪里还有半块晶莹的冰坨子?
只有满满一窖的水。
黑乎乎的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水。
那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头茬冰,那些承载着全家希望的银冬瓜,如今全化作了这坑脏水。
为什么?
明明封得那么严实。
明明做了所有的准备。
“是盐……”
陈景良捧起一捧泥水,送进嘴里尝了一口,又哭。
“是盐碱地……”
“这地里透盐,再厚的糯米浆也挡不住盐气透进去……”
“冰遇盐则化,遇盐则化啊!”
“李监官骗了我……他骗了我……”
陈景良一头扎进那满是脏水的冰窖里,在里面扑腾,在里面寻找,在里面跳舞。
大坟包似的冰窖口,浑浊的黑水在坑底荡漾。
陈景良跪在泥浆里,双手捧起一捧黑水,里头混杂了泥沙、草木灰、糯米浆以及不知从哪渗进来的盐卤。
“根生啊……银冬瓜……化了。”
他呢喃着将那捧苦咸的脏水往嘴里送。
喉结滚动。
“甜的!”
“景意,你也来尝尝,甜得很!这是爹半条命换来的,咱们吃肉,吃大肥肉!”
景意站在坑边,日头毒辣,晒得后背滚烫,心底却是一片凉意。
“爹,别喝了……”
陈景良茫然,眼神空洞。
手松开了,黑水从指缝间流泻而下,落回坑底。
所有的卑躬屈膝和忍辱负重,都随着这摊水流了个干净。
陈景良颓然倒在泥浆里,他望着头顶那巴掌大的一块天,天蓝得刺眼,云白得无情。
知了在树梢上没心没肺地叫着。
“热啊……热啊……”
甜冰汁,黑泥汤。
世人皆道没钱苦,不知心死味更长。
凡俗希望,大抵是这世间最锋利的钩子。
它专勾心肺,将你从泥潭里拽起三分,让你见一眼天光,闻一口花香,待你满心欢喜以为得救之时,再那线头猛地铰断。
啪的一声。
你将会摔得比原先更深,更烂,更万劫不复。
若你从未见过光,那黑暗便是归宿,尚可安寝;
既已灼目,这漫漫长夜,便成了凌迟。
青牛江郡地里的土裂了口子,像是干渴的嘴,张着要喝血。
路边的野狗吐着长舌,连叫唤的力气都欠奉。
这般毒辣的日头,本该是陈家翻身的号角的。
可如今成了催命的丧钟。
大坟包似的冰窖口,味道像极了陈景良此刻的人生。
坑底的黑水在日头下泛着油光,那是糯米浆发酵后的尸骸,混着草木灰的魂灵,还有那杀人不见血的盐卤。
陈景良回了地上,趴在坑沿边,手里又挖了一捧黑黢黢的泥浆水。
“真是甜的……”
他又咕咚一口咽下。
“景意,你也喝。喝了有力气去把根生的药续上。”
“爹,真别喝了。这是脏水,喝了要死人的。”
“不死!不死!”
陈景良疯劲来了。
“这是钱!是钱啊!”
“这冰化了也是好水,能去火,能消灾!咱们拿罐子装了,去街上卖!一文钱一碗,也能把本钱赚回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泥浆里摸索,开始往外舀水。
今年夏天,青州遭了更大的灾。
蜚蠊一夜之间,席卷了半个青州。
那虫子黑甲红翅,个头只有指甲盖大,却凶悍异常。
见粮吃粮,见肉吃肉。
“景意,推车。”
陈景良换上仅过年才肯穿的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堪堪遮住颅骨凹口。
他立在那儿,倒像个体面赴宴的乡绅,若忽略脚上露趾的烂草鞋,及车上那口泛着馊味的大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