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汁般在天际洇开,秋夜的凉风裹挟着甜腻的脂粉与醇厚的酒香,将整条长街熏得醺然欲醉。春风渡的金字招牌在串串琉璃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朱漆大门敞向喧嚣,丝竹管弦与笑语人声如暖流般涌出,交织成一片繁华靡丽的欢场序曲。
一辆华美马车在铺着青石板的街角缓缓停稳,车辕上鎏金的如意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先踏下车的是一位玄衣青年。
霍骁身姿挺拔如松,玄色衣袍是上好的云州暗纹缎,细看可见经纬间织就的如意云纹,只在行动间流转出幽微光泽。腰间束着深青革带,未佩琳琅玉饰,唯悬一枚形制古拙的墨玉螭纹佩。他目光沉静如深潭,立于喧嚣之中,犹如一把敛于鞘中的名剑,不露锋芒,却自有不容忽视的厚重气度。
他微侧过身,掀起绣着银线云纹的车帘,朝车内伸出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搭上。随即,一道绯色身影翩然落地,腰间悬挂的羊脂白玉禁步轻轻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晚宁这一身绯色,并非俗常的红,而是掺入金线织就的“朱柿红”,于灯影下流转潋滟华光。袍摆与袖口以银丝精绣缠枝莲暗纹,衣领处点缀着细小的珍珠,步履轻移间似水波微漾。
他未戴冠,墨发仅以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平添几分落拓风流。他含笑扫视四周,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楼前悬挂的彩绘灯笼、阶前盛放的秋菊,却又似能洞穿这浮华万象。
这身装扮,是他与霍骁早先议定,只为降低拓跋炎的戒心。今夜,他便是那位风流不羁的大靖江小侯爷。
“走吧。”江晚宁唇边噙着一抹慵懒笑意,手中的紫竹折扇“啪”地展开,扇面上墨绘的兰草随风轻颤,扇坠是一枚剔透的琥珀。他步履从容之间,贵气自生,并非倚仗衣饰之华,而是源于视万千浮华皆作寻常风景的疏懒姿态。
二人并肩步入春风渡,门槛上镶嵌的铜饰已被往来宾客踏得锃亮。
夜晚的楼内别有洞天。八角穹顶垂落数重水晶琉璃灯,千百个切面将烛光折射成璀璨星雨,映得厅堂亮如白昼。空气中酒香醇厚、果香甜腻,与女子衣袂间飘散的苏合香交织成一张醉人的网。
舞姬身着轻绡彩裙,裙摆缀满细小的银铃,在波斯地毯铺就的高台上翩跹起舞,水袖飞扬间眼波流转,媚意丛生。锦垫座席间,案几上摆着青玉酒壶和琉璃盏,华服宾客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侍女如穿花蝴蝶般手捧金盘玉壶,步履轻盈地穿行其间。
靡靡琵琶如泣如诉,和着婉转歌喉,歌女纤指轻抚琴弦,引得满堂喝彩。
江晚宁的出现,宛若明珠投入华池,霎时攫取了无数目光。他却浑不在意,目光懒懒掠过那些惊艳与窥探,最终落在身旁的霍骁身上,侧首低语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耳畔:“你瞧这满堂莺燕,竟不及霍将军一个眼神有分量。”
霍骁神色未动,只眉眼间柔和几分,低沉应道:“别闹。”身形微侧,玄色衣袖如流云般拂过,不着痕迹地为江晚宁挡开一名踉跄醉客,那人手中的葡萄酒在琉璃杯中剧烈晃动,险些泼洒在那袭绯衣上。
他如一道沉默的影,守在那片过于夺目的绯色身旁。自身气度沉凝似山岳,令那些在注视江晚宁之后、欲图窥探他身侧之人,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心思。
鸨母眼尖,早已堆满笑意快步迎上,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未待她开口,江晚宁已随手抛去一锭足色金锞子,金锭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入鸨母手中。
“不必张罗,引本侯去二楼雅间便是。”他嗓音清越含笑,收起折扇时,扇骨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鸨母接金在手,沉甸甸的触感让她顿时眉开眼笑。她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瞥见霍骁自然地替江晚宁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写满“了然”,随即扬声唤来小厮:“带二位贵客去‘听雨阁’!”
“退下吧,无须打扰。”江晚宁将一块碎银抛给引路小厮,反手合上雅间的雕花木门。门扉闭合的瞬间,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如何?方才进来时,可曾留意到什么不寻常?”江晚宁转身,宽大的绯色袖摆随着动作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望向正用冷茶缓缓浇灭鎏金香炉中残烟的霍骁。
霍骁指节分明的手稳持着白瓷茶杯,动作不疾不徐,看着最后一缕青烟在“滋”的微响中不甘地散去,他这才将香炉盖轻轻合上。
霍骁抬眸,目光沉静却锐利,“西侧尽头,那间雅阁门外,”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闻,“守着的是北荒人。”他视线掠过江晚宁看似慵懒的眉眼,“那二人我曾在漠北交过手,是拓跋炎麾下最忠实的鹰犬,乌烈与铁风。他们在此,拓跋炎必在房中。”
江晚宁闻,眼底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如同猎人终于锁定了猎物。“正主儿既然就在眼前,那咱们……便去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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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西间雅阁门外。此处光线略显幽暗,廊下的暖风似乎也绕道而行,带起一丝阴冷。未等他们完全靠近,那两名身着北荒传统皮质束腰劲装、腰间佩着弯刀的侍卫,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无声地按在了刀柄之上,眼神如荒漠中的孤狼,警惕而充满敌意地锁定来者。
江晚宁却恍若未觉,步履依旧从容,直至门前三步方停。他下颌微扬,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风流贵胄的倨傲笑意,声线清越,穿透门扉:“大靖靖安侯,有事与阁下相商。主人不打算开门迎客么?”
门内陷入一片沉寂,只能隐约听到波斯地毯吸收脚步声的微弱动静。良久,那道粗嘎如砂石摩擦的嗓音才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挥之不去的浓重域外口音:“乌烈、铁风——贵客临门,还不迎进来!”
两名侍卫闻声,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侧身,沉默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露出其后更为幽深的内室。他们躬身做出“请”的姿态,目光却依旧低垂着,紧紧跟随江晚宁与他身后那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的玄衣男子。
待二人身影没入室内,门扇再度合拢,隔绝内外。乌烈与铁风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复又如两尊铁铸的雕像,一左一右镇守门前,浑身肌肉虬结,不放过廊下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雅阁内,沉水香的青烟在空气中袅袅盘绕,与窗外透进的稀薄天光交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
软榻上,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山岳般安坐。他虽身着大靖制式的宽博锦袍,却丝毫掩不住那衣料之下贲张欲出的、属于北荒的悍厉之气。男人并未倚靠,脊背挺得笔直,是常年戎马烙下-->>的习惯。他手边一张小几上,赫然摆着一坛未泥封的北荒“烧刀子”,浓烈辛涩的酒气逸散出来,与室内的熏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混合成一种危险的氛围。
当江晚宁步入时,那双苍灰色的狼眸便平静地抬了起来,眸色如同北荒暮冬时节覆雪的荒原,空旷而冰冷。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带着审视的重量落在来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