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尾扬起的尘土,像一道迟迟不肯落下的幕布。程为止站在原地,直到那黄色彻底融进天际线,喉咙里却像被那尘土堵住了,一个字音也榨不出来。
奶奶徐碧用围裙角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走到她身后,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抛在水潭里:“说走就走,一个个,心都野了。”
她没看程为止,像是说给这空荡荡的院子听。
洗洗刷刷过后,太阳也逐渐转晴,她叫着程为止一起把之前使用过的被单和棉鞋,全都扔在了地坝上晒,暖烘烘的肥皂香味,驱赶了些忧愁。
“我们俊林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徐碧的腰杆挺得笔直,下巴朝程为止这边微微一点,像是要借这股劲儿把什么压下去,“门门满分,祖坟上冒的是青烟!哪像有些娃儿……”
程为止没接那个话头,只是盯着地上被太阳晒卷的树叶,轻声反问:“一张卷子,真能那么好?”她问的是卷子,又好像不是。
“那是当然,这分数可做不得假。”徐碧没好气地瞪程为止一眼,一边抖着木架上晾晒的棉被,一边抱怨道:“我早就让你老汉多生个,非不信,这下好了吧,全都没了。”
也不知她是在感慨没了的孙子,还是那蒸蒸日上的生意。
程为止心中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就独自坐在了青石板上,借着晒太阳的功夫,拿了几本书来看。
“嗯,还是攒劲。”徐碧难得没有吐槽,反而还专门给她搬了个板凳过来。“女人家坐久了,怕是要受寒。”
做完家务活后,徐碧没有歇着,而是从角落里翻找出脚盆和菜刀,附近随便扯了些红苕藤藤就开始砍猪草。那“哒哒”的声响,令沉浸于书里的人浑身一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车间里。
程为止抬眸看去,奶奶的身影有些佝偻,飞溅的碎渣落在地坝和围裙上,旁边有些悠闲的白羽鸡正到处溜达,偶尔停下来吃点小虫子。
“哼,别看了,那是我给俊林规划的,还有树青,她一个人在城里待着也无聊,等明儿个去看看……”
带着些许期盼,徐碧做事很起劲,没多久就收拾好了猪饲料,混着藤藤草一起搅合,再放在猪圈里。程为止在一旁帮忙端着铁盆,不远处就是几头粉白的半大小猪,吃得可欢快了。
“要是再多些潲水就更好了,来年等你老汉他们回来,一人能分一大块猪肉。”这家养的猪肉可和那些随便养的不同,没有那么多的激素,口感也好。
这是徐碧作为一个母亲,对于孩子最朴素的关怀。
程为止耐心地倾听,同时也打量着猪圈里的几只小猪,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手中的铁盆被碰掉,饲料撒了一地。
“哎哟喂,真是娇气,做点活路都笨手笨脚……”徐碧忙上前捡起翻倒的脚盆,正要继续啰嗦,却瞥见程为止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
她没说话,拉着人走到了火塘前,开始点燃干稻草。一股烟子骤然冒起,然后便塞了好几块干柴,猛烈的火焰里,热气一下子蒸腾而起。
“你先在这坐会儿。”徐碧叮嘱了声,拿了双筷子和饭碗就走到角落里。翻开泡菜坛,酸辣的香气顿时飘到了程为止的鼻尖。还来不及反应,奶奶就一下子走过来,将她的衣服一下子卷起,露出背部。
这块粗粝、带着腌制物尖锐棱角的酸萝卜猛地贴上程为止的背脊,激得她脊椎一缩,倒抽一口冷气。徐碧的手劲极大,那满是老茧的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用那萝卜在她皮肤上狠狠地、一圈接一圈地碾压,像是在打磨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酸涩的气味混杂着皮肤被摩擦后产生的灼痛感轰然炸开,程为止把下唇咬得发白,身体僵硬得像块正在承受斧凿的木板。
“躲啥子!你就是让你妈给带野了,身子骨才这么不经事!”徐碧喘着粗气,手下力道更重,仿佛要把什么晦气从孙女的骨头缝里逼出来。挣扎间,程为止的眼泪生理性地涌了上来,但被她死死憋了回去。她从那近乎惩罚的滚烫里,诡异地嗅到一丝属于“家”的、如同这酸萝卜一样,既刺激又令人无法忘怀的尖锐而真实的气味。
“我早就说过,你妈老汉是过不长久的……”
关于父母的事,程为止只晓得一知半解,这会儿就眉眼低垂:“其实,很早妈妈和我都劝说过爸爸的,那买马本来就不好……”
徐碧噎住了,抬手拍打了下程为止的肩膀:“那毕竟是你老汉,怎么能这样说呢!”
程为止摇摇头,并不赞同奶奶的思想。赌博就是赌博,无论是以哪一种形式出现,都应该是遭到唾弃和鄙视的。
昏黄夕阳逐渐下落,有几个女生站在马路上,远远地喊道:“为为,走啊!”
大家看似热情,又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听说你老汉他们都走了,这会儿怕是也只能跟我们一样待在这乡里。”
哄笑声里,徐碧抄起门旁的大扫把追出去,急急喊道:“是哪些在嚼舌根,一天到晚不落屋,就晓得胡说八道。”
那吵吵闹闹的声音顿时停歇,最后小声抱怨几句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