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为止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辣条包装袋的边缘。
“姐姐”。
这个称呼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程为止沉寂的心湖。在工厂里,她是“车前袋小程”,是“新来的学徒”,是沉默寡、手脚麻利的“工人”。
在家里,她是需要体谅父母难处、早熟懂事的“为为”。她思考债务,担忧未来,算计开销,在油腻的机床和嘈杂的流水线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紧绷的、缩小版的“大人”。
可她也才十几岁。本该是背着书包,为诗词背错一个字而脸红的年纪。
湖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来,她抱紧了膝盖。父亲程何勇那充满虚妄信心的话语,连同锦雨眉口红的闪光、母亲裴淑沉默的侧影、堂哥程万利复杂难的眼神……种种画面交织。
程为止骤然想起堂哥程万利在医院那句“想看你怎么走下去”,想起自己说的“路是自己选的”。
眼前的路,真的是她选的吗?还是被家庭的潮水、被这糟糕的环境,推着、裹挟着,走到了这里?
一种强烈的不甘,混合着对另一种可能的模糊向往,在胸腔里缓缓升腾。
程为止不想永远困在这周而复始的、仅仅是“活着”的循环里。她想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不同的知识,一点能让她看清更广阔世界的微光……
夜幕降临。松山湖畔的这片滩地,成了程家临时的营地。
烧烤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散发着松木和炭火混合的微暖气息。食物残骸已被仔细收好。几顶借来的帐篷散落在旁,里面传出程老三轻微的鼾声和程老二夫妇压低嗓音的、断续的争执。
大多数人裹着外套或薄毯,坐在折叠椅或铺了塑料布的地上,罕有地沉默着,仰头看天。
城市里难得一见如此浩瀚的星空。银河像一道朦胧的、发光的纱幔,斜斜铺陈。没有霓虹干扰,没有机器轰鸣,只有湖水温柔的拍岸声,草丛里不知名虫子的唧唧鸣叫,以及远处偶尔一声水鸟的啼唤。空气清冽干净,吸入肺腑,仿佛能洗涤掉白日吸入的、无形的尘埃。
程万利也安静地靠在一把椅子上,指间夹着的烟许久才吸一口,猩红的光点在昏暗里明灭。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带着算计或冷峭的神情褪去了,在星辉下显得平静,甚至有些茫然。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程总”,也不再是背负野心的狼,只是一个被自然包裹的、疲倦的旅人。
裴淑挨着程何勇坐着,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程何勇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未来的又一场畅想,但声音比白日轻柔了许多,融入夜色,听不真切。裴淑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抬眼看看星空,侧脸在微弱的天光下,看不出情绪。
程为止躺在铺开的防潮垫上,枕着手臂。星空太高太远,看久了,生出一种自身无限渺小、却又莫名自由的感觉。工厂的墙壁、流水线的传送带、出租屋窗外的防盗网……那些坚硬冰冷的边界,在此刻仿佛都消失了。她属于这片无垠的、原始的静谧。这感觉短暂,却真实地抚慰了她。
翌日返程,程家人乘坐的小巴车,自如地穿行在逐渐熟悉的城乡结合部风景里。
高楼与厂房再次成为视野的主体。
经过大朗镇时,车速慢了下来。路边一些厂房的外墙上,刷上了崭新的白色大字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打响蓝天保卫战”、“淘汰落后产能,共建美丽家园”。红布横幅挂在街口:“自觉配合环保检查,推动产业升级转型”。
“老幺,你们快看!”老三媳妇惊呼。
有些厂区门口,能看到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员进出,指指点点。路边堆积的废旧布料、塑料废料似乎少了一些,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复杂的工业气味,仿佛也淡了一丝,全部被一种莫名的、紧绷的气氛所取代。
车上原本因游玩而松弛的谈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程老三扒着车窗看了下,一把关闭帘子,嘟囔道:“又搞检查?年年都是这一套……风头一过,该咋样还咋样。”
程老幺眯着眼看那些标语,嘴角动了动,没说话,神色里有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程万利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低头摆弄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裴淑轻轻叹了口气,“一天天尽是折腾人。”她的语气很轻,几乎淹没在引擎声里。
程为止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那些标语在她眼前一一滑过。
她不太明白其中全部的具体含义,但一种直觉般的、模糊的预感悄然浮起——有什么东西正在迫近,将要改变这片土地上许多东西,包括他们一家,或许也包括她刚刚开始朦胧想象的、尚未确定的“未来”。
深秋的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车窗外,被反复涂抹又刷新的标语,在灰白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像某种巨大变更来临前,悄然而至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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