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督伟认为,不管过去的关系是不是真诚的,故人落难了,应该帮助他。
单习海目前已躺在何督伟的床上睡着了。
电灯亮着,灯下坐着正在夜读的何督伟。他不时回头看看床上的那个人,听他含含糊糊地嚼着梦话。可怜啊!他被什么事情折磨成这样?何督伟想起,在那个造反的年月,这位农民造反者,自己任命自己担当起改造民兵的任务,横背着一枝带枪刺的步枪,搞阶级斗争。那时他多么威风,又多么疯狂!现在竟成了一个自杀者,被人从河里捡回一条命来。
单习海在床上发抖,被子颤动着。是冷吗?山里有火烤,这里就没有办法胡!
忽然一声惨叫,单习海在床上拳打脚踢,将被子掀起来。
“单习海!单习海!你做什么?”何督伟走到床前,摇醒他。
单习海坐起来,扪着胸口,脸色惨白,身上发抖。
“你又梦见什么啦?”
他哭了,用手捧着脸,低下头去,伤心地哽咽着。
“唉!”何督伟把棉袄披在他身上,“都怪你那时候太不顾后果了。”见他精神恍惚,惶恐不安,便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他吹一口,喝一口,急急忙忙地灌下去,身上冒出毛毛汗来,是虚汗。
“你睡得够多的了,坐着讲讲话吧!”何督伟说,“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又怎么去跳河的?”
单习海讲了他这些年的故事:
那一年,周晓琳仇将恩报,把从山洞里救出来,他忏悔了。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恶梦。他不愿意再看见那些“红山军”同伙,也无脸再见父老乡亲。他没有勇气自杀,也不能自杀,丢不下年老多病的父亲骆驼爷。他只好挑着木匠工具离开了生他养他的九龙山。
他踏上了一条忏悔的路,低着头,一步一叹息,默默无声地走去。
他走了两天两夜才出了县境。出门时带的一点米已经换饭吃完了,想找个地方做工吃饭又没有人请他。他饿着肚子,串了一村又一村,最后在一个孤零零的小茅屋门前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主人要一碗水喝。
主人是个五保户老婆婆,一看他那样子,以为他生了重病,问他:
“你病了?”
“不,我……一天……没……吃饭。”
老婆婆动了同情心,便对他说:“我也是困难户,还有一点干红薯丁,你跟我一起吃吧!”
单习海千恩万谢,恨不得给她磕头。老婆婆却说:“这没有什么,见死不救才是罪过呢。我估摸自己,前世没有做好事,不积阴德,害得今世无儿无女,成了孤身哦!我看你,年轻人,奠怪我讲得直哩,你娘把你生得两条腿不一般齐,这也是前世作孽的报应哦!信我的,多做点好事,修点福,积点德吧!”她喜欢唠叨,说话又直,打中了单习海的痛处。单习海本是反对迷信的,这时倒有些困惑了,难道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他不能白吃她的饭,多少要给她做点事才好,便决定给她修好一只破锅盖。不料手艺已丢生了,笨手笨脚,干得很慢,毛毛糙糙的,不象个样子。
他悔恨不该荒废手艺,而去发疯地造反,既没有得到点什么实惠,又把自己的心捅得百孔千疮。现在怎么办呢?这样的手艺能养得活自己么?他只好从头学起,不要工钱,象当学徒时一样,只图有碗饭吃。
不要工钱的木匠是有人请的。他开始忙碌起来,这家出,那家进,一天干到黑,在哪家,吃哪家,从不嫌招待不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单习海的技术恢复得很快,比造反前还有提高。他走的地方越来越宽了,见过的家具式样也多起来,久而久之,成了一个很受欢迎的木匠。别的木匠一天收工钱两块,他比别人收得少,只要一块五。他又特别勤快,只做事,不多嘴。
单习海声誉好,人缘自然也好,出了危险总是有人帮助他。这几年里,农村经常打击资本主义,限制农业人口外流。单习海没有证件,要被抓住就不得了。有回他在一个地方做工,被当地的干部知道了,布置民兵去盘查他,准备把他当成批资本主义的活靶子,斗一场,送回原籍去。有个民兵预先给他通了消息,他收拾好工具担子,从后门出去,爬上山,翻过岭,安全脱险了。
他感激那个好心的民兵,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他从历险中获得了经验,人还是要与人为善哪,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呀。从此他更加注意自己的为人,谦虚、谨慎,待人有礼貌。做条小凳子,削条扁担什么的,他一概不收钱。有的顾主少了他的工钱他也不计较,碰上特别困难的人家,他愿意无偿帮忙。所到之处,人人都说跛子木匠好。他凭着这个好名声,躲过了许多灾难。有的干部明明知道他来历不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