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员外那一身肥肉都在高频震荡。
“祖宗!活祖宗哎!”
“那是知府!赵扒皮!那是当朝宰相的族亲!在这永安地界,他放个屁都是王法!您这是嫌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牢?”
林澈没说话。
只是手腕轻抖。
一股巧劲将刘员外那只胖手震落。
“墨。”
仅一字。
刘员外愣住,两眼发直:“啥?”
“研墨。”
林澈走到城墙根那处背风地。
几块青石板,搭起一方天地。
他解下随身布包。
笔尖已秃,如老卒卸甲。
墨锭残缺,仅余指甲盖大小。
那纸更是粗糙的黄麻纸,枯黄干脆,指腹划过沙沙作响。
刘员外眼珠子几欲脱眶:“您……您这是要给阎王爷递帖子?”
“写信。”
林澈提笔,笔尖在刚化开的墨汁里饱蘸。
他竖起一块从烂木箱上拆下的板子。
上书四字:
代写家书
未写润笔几何。
这炼狱般的永安城,也没人付得起哪怕一个铜板。
人来了。
是个老卒。
脸上沟壑纵横,瞎了一只眼,那件不知穿了几代人的棉袄破了大洞,露出内里发黑板结的芦花絮。
他战战兢兢凑近,扑通一声跪在石板前。
“先生……真能写?”
林澈点头。
“给谁?”
“给俺家二柱子。”
“他在南边当兵,三年没信儿。俺想告诉他,家里……都挺好。”
“俺想说,今年雪厚,来年庄稼准能长得壮。让他甭挂念,吃饱饭,听上官的话,别当逃兵。”
笔尖悬停。
墨汁积聚,欲坠未坠。
林澈抬眸,目光平静得让人心惊。
“你家还有地?”
“没……没了。王知府说地契也不作数,全圈了去盖跑马场。”
“哪有粮?”
“早没咯。前天夜里,最后一把麸皮都进了肚子。”
“房子呢?”
“烧了。官爷说俺那破屋碍了城里的风水眼,一把火……挺旺。”
林澈看着他。
“那你住哪?”
“城隍庙台阶下边的狗洞里,那是神仙住的地方,挤挤……也没那么冷。”
老卒缩着脖子,依旧在笑。
“先生,您就照俺说的写。二柱子在前面拼命,俺不能让他分心。只要他活着,俺这把老骨头……烂哪儿都成。”
这就是百姓。
骨髓被奸邪敲吸干净,被逼入绝地。
最后的念头,还是保家卫国。
人,越聚越多。
原本如死灰般的人群,似是被这封信点燃了一粒火星。
“先生!求您!我家闺女被抢进府里抵债,至今生死不知!”
“先生!我那三亩地是全家的命根子啊!”
“先生!我男人被抓去修那劳什子万花园,活活累死,尸骨无存!”
一只只枯瘦如柴的手臂伸向石台。
一张张满是污垢的面孔挤在一起。
他们不需要锦绣文章。
他们只想要一个人,把他们当人看,替他们说一句人话。
林澈没停。
即便指节已被冻得青紫僵硬,他的手腕依旧稳如泰山。
他不写风花雪月,不写圣贤道理。
每一封信,都记着一笔血债。
每一行字,都刻着一声控诉。
刘员外在一旁看得冷汗浸透了衣衫,在寒风中结成了冰甲。
他想逃。
这特么是在写信?
这分明是在写反书!
这是要在王知府的眼皮子底下-->>,要把这永安城的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