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出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力气，声音虽低，却清晰地、沉重地传入周威耳中：“杜洪杜老丈……为掩护在下，遭氐人冷箭……已然……殉国了。”说出“殉国”二字时，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冰冷。
周威闻，脸上兴奋的神色瞬间收敛，变得肃穆而凝重，仿佛被一块寒冰击中。他沉默了一下，重重地拍了拍王猛的肩膀，那力道带着军汉特有的直接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安慰：“杜老义士……忠烈千秋！是我大魏的脊梁！是真正的英雄！陛下得知，定会下旨厚加抚恤，立祠祭祀，使其英名，永载史册，光耀万世！景略先生，节哀顺变。”他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充满了敬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实有力，将王猛从悲痛中稍稍拉回现实：“眼下咸阳虽破，然长安未下，苻健姚弋仲犹在！陛下即将驾临，万千大事待决，收复关中方是告慰英灵的最好方式！还需先生稳住心神，共图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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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悲伤是乱世的奢侈品，现在远不是沉溺的时候。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悲怆和那撕心裂肺的画面，迅速调整心态，将悲痛转化为更冷峻的行动力，协助周威处理一些紧急军务：调配兵力肃清最后几个负隅顽抗的角落；安排巡逻队维持城内秩序，防止溃兵和地痞流氓趁火打劫，祸害百姓；组织人手优先扑灭可能蔓延、危及民宅和粮仓的大火；再次严令各军，务必遵守冉闵一贯的、也是王猛极力坚持的军令——善待降卒，严禁劫掠百姓财物、侮辱妇女。他知道，这些举措，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善后，更是收拢关中人心的关键第一步，是未来统治的基石。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放亮，晨曦努力穿透依旧弥漫在空中的、带着血腥味的硝烟，将稀薄而温暖的光芒洒在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夜血火洗礼、遍体鳞伤的城池。大部分的抵抗已经平息，只有极远处还有零星的战斗声和士兵搜索残敌的呼喝声传来。象征着大魏的玄色旗帜，已然高高飘扬在咸阳城的城头，在初夏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座城池的易主和新时代的开启。
待到军务暂告一段落，周威前去安排迎接圣驾和清理郡守府事宜，王猛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缓缓地、几乎是凭着本能和那份沉重的牵挂，再次走回到了那片崩塌的城墙缺口区域，走回了那个十字路口。
经过一夜的激战和初步清理，这里的景象依旧充满了震撼性的破坏力，诉说着昨夜的惨烈。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碎石和砖块堆积如山，仿佛巨神战斗后留下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那场baozha的威力。裂缝深处，隐约可以看到昨夜埋设的火药陶罐的碎片，以及被baozha高温熔铸、扭曲变形了的兵器残骸。一些被临时征召来的民夫和俘虏，在魏军士兵手持长矛的监督下，喊着低沉而疲惫的号子，用最原始的工具，艰难地清理着堵塞通道的障碍，为后续大军和辎重的通行做准备。
他循着记忆，找到了杜洪牺牲的那个十字路口。那辆燃烧的辎重车已经只剩下一个焦黑扭曲的框架，余烬未熄，冒着缕缕青烟，如同祭奠的香火。杜洪的遗体已经被后来经过的、得知消息的魏军士兵收敛，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白布覆盖着，暂时安置在路边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等待着进一步的安置。白布之下，勾勒出老人那魁梧却已毫无生气的、令人心碎的轮廓。
王猛默默走到那片浸透了杜洪滚烫鲜血的土地前，那里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深的暗红色，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板结发黑，与周围的尘土泾渭分明。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抓起一把混合着暗红色血块、黑色灰烬和碎石的泥土，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而粗糙的触感，却仿佛带着杜洪最后那一扑的决绝体温，和那充满期望的临终嘱托，灼烧着他的灵魂，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没有再流泪，泪水仿佛已经在黎明时分，抱着杜洪遗体时流干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充满了悲伤与决心的雕像，任由初夏的晨风吹动他染血（杜洪的血）的衣袍下摆，吹动他额前散落的、沾着灰尘的几缕发丝。初升的阳光将他孤独而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瓦砾、鲜血和死亡痕迹的废墟之上，显得如此寂寥，又如此沉重，仿佛承载了整个关中的苦难与希望。
这一夜的经历，太多的生死转换，太多的忠诚与牺牲，让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部分，确实随着杜洪、随着那些死去的义士一同死去了，变得坚硬而冰冷，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但另一部分，却仿佛被这血与火重新塑造，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也更加明确了自己未来必须踏上的道路和肩负的责任。
“杜老，诸位义士，”他在心中，用一种近乎誓般的、庄重而沉痛的语调，默默念道，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英魂对话，“你们未走完的路，我王景略，会替你们，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纵使刀山火海，亦在所不惜。你们未能亲眼看到的太平盛世，我必竭尽所能，呕心沥血，让它早日降临这片我们共同挚爱的土地。此誓，天地共鉴，鬼神同听。”
身后，传来了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废墟的宁静和沉思。一名周威亲兵打扮的传令兵勒住战马，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王猛的背影躬身抱拳，朗声道：
“王先生！陛下銮驾已至城外大营，召您即刻前往觐见！”
王猛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焦糊、血腥、泥土和清晨微凉空气的、复杂的气息，然后猛地睁开。眼中所有的迷茫、悲怆和脆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如同深潭般的平静与坚定，以及那冰封之下涌动的、更为强大的力量。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覆盖着白布的身影和那片暗红的、象征牺牲的土地，毅然转身，对着传令兵平静地说道：
“带路。”
他需要将所有的悲怆与个人情感深埋心底，此刻，他必须以一个胜利者、一个冷静的谋臣、一个值得皇帝绝对信赖的股肱之臣的姿态，去面对冉闵，去汇报战果，去共同筹划下一步，直指长安的、更为艰巨也更为宏大的征程。悲怆的凯旋之后，是更加沉重的责任与未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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