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粘稠而肃穆的灵气并未持续太久,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归梦台前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喧哗。
一夜之间,一座高达九丈的巨型石像拔地而起,其面容与林歇有七分相似,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仿佛正沉浸在永恒的梦乡之中。
无数早起的百姓与修士自发地聚集在石像前,将采来的野花、带来的供果小心翼翼地摆在像前,然后虔诚地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称其为“眠圣真君”。
香火缭绕,跪拜的人群络绎不绝,竟形成了一场浩大的朝圣。
苏清微闻讯赶来,看到这般景象,平日里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怒意。
她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几个正满脸自豪地指挥着人群的工匠面前,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谁准你们立像的?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老工匠被她凌厉的气势吓得一哆嗦,颤声道:“执事大人……没、没人准许,是我们……我们自己想拜的。”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指了指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大人您看,我们这些人,要么背着血海深仇,要么被心魔所困,要么就是累了一辈子,闭上眼都睡不安稳。林歇大人让我们能睡个好觉,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我们活得太累了,总得信点什么能让我们安心睡觉的东西啊!”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了苏清微心上。
她看着那些或苍老或疲惫的面孔,心中的怒火竟慢慢化为了叹息。
当她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林歇时,后者正坐在溪边,看着水里自己疲惫的倒影,身旁的小黄安静地趴着。
他听完,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把石头搬去东边那条断河上,修一座桥吧。让人踩着过河,总比让人跪着强。”
拆像修桥的消息传出,百姓虽有不解,但出于对林歇的信赖,还是依而行。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三日后,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归梦台附近的港口,为首之人正是海外散修联盟的少主韩九渊。
他带来了三百名气息精悍的海外修士,名义上是前来“学习梦律,共探安眠大道”,姿态摆得极低。
林歇并未拒绝,只是让裴元朗负责接待。
然而,韩九渊的真实目的很快便暴露无遗。
他暗中接触守梦坊的一些执事,用重金和许诺收买人心,同时,一个恶毒的谣开始在修士之间悄然流传:“林歇并非天生圣人,他不过是觉醒了某种远古血脉,能强行干预他人梦境。你们以为的安眠,其实是被他拖入了更大的幻境,他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精神控制者!”
谣半真半假,最是惑人。
一些本就心存疑虑或嫉妒之人,立刻开始动摇。
韩九渊见时机成熟,便在一次公开的讲经会上,当着数千修士的面,高声向裴元朗发难:“裴道友,在下有一事不解。归梦台倡导人人安歇,若世人皆如懒汉般躺下,那生产谁来做?宗门谁来守?抵御外敌又靠谁?若人人皆可安歇,那还要领袖何用?”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全场顿时一片寂静。
裴元朗正要开口,一个慵懒的声音却从角落里慢悠悠地飘了出来:“以前,我们要领袖,是想找个头狼,催着我们往前跑,别被后面的野兽吃了。现在嘛……”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元朗斜倚在角落的蒲团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我们只是想找个肯带头躺下的人,告诉我们,不跑了,也没关系。”
话音刚落,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声。
这番话糙理不糙的比喻,精准地戳中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他们卷了太久,跑了太久,确实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可以停下来了。
韩九渊的脸色瞬间铁青,袖中的手指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节,他精心策划的挑衅,竟被如此轻飘飘地化解了。
风波之下,林歇本人却显得愈发沉默。
只有与他最亲近的小黄,察觉到了主人的异常。
它连续三个夜晚,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林歇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衣,独自一人走向远方,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最后像一缕青烟,悄然化作了风,融入了麦浪之中。
小黄在梦中惊醒,发疯似的冲到林歇身边,焦躁不安地打转,最后死死咬住他的衣角,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哀鸣。
林歇从入定中睁开眼,低头抚摸着它油亮的皮毛,轻声说:“你是怕我消失?”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对小黄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可真正的改变,本就不该只靠一个人撑着。如果我倒下了,这一切就都变回原样,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当夜,林歇彻夜未眠。
天亮时,他将一卷写好的竹简交给了苏清微,上面是新立的《梦诫七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