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笼罩天地的停滞感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它被一个更深邃、更庞大的意志所取代。
这意志并非来自某个神明或君王,而是源于古梦窟的最深处,一片没有上下四方,唯有纯白的无垠之地。
石心儿就站在这片白色梦境平原的中央。
她赤着双足,每一步都踏在仿佛凝固的云层上,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在她视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跪坐着一个“石心儿”。
成千上万,数之不尽。
她们的面容与她一般无二,神情却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肃穆与坚毅。
每一个“她”都双手捧着一具冰冷沉重的头盔——承梦胄,口中低声诵念着亘古流传的《唤愿辞》。
那声音细微如蚊蚋,汇聚在一起,却形成了足以撼动灵魂的宏大共鸣。
“只要我不睡,别人就能安心闭眼。”
一个离她最近的影子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望向她,重复着这句誓。
她的声音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责任感,仿佛这是一条镌刻在骨髓里的天条。
石心儿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认得这种神情,那是她在边军哨站,看到那些为了守护身后万家灯火而数日不眠的老兵脸上见过的神情。
那是荣耀,也是枷锁。
“醒醒!”她冲上前,试图摇晃那个“自己”的肩膀,“你们不是林歇!不必如此!”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对方的布衣,一股尖锐的剧痛便从自己右肩传来,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她痛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光洁的肩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浅浅的刻痕,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她愣住了。
而那个被她触碰的影子,身形竟变得透明了几分,脸上的坚毅也化作一丝解脱的微笑,随即如烟尘般缓缓消散。
她明白了。
这些跪坐的影子,并非单纯的幻象,她们是她内心深处对于“传承”的理解,是她对成为下一个“林歇”的恐惧与向往交织而成的具象化。
每消失一个,意味着她离那个最终的、独自承担一切的“神坛”就更近一步。
而肩上的刻痕,就是这传承的重量,是万民之梦压下的印记。
她不敢再碰了。
她环顾四周,这片广袤的白色平原,这些沉默诵念的“自己”,就像一场无声的白色瘟疫,正在吞噬她作为“石心儿”的一切。
她终将变成那个唯一的、最后的、穿着完整承梦胄的完美守护者。
西疆,破屋前。
雨后泥洼中倒灌的星河,被一圈突如其来的涟漪打乱。
墨老鬼半透明的残念身影在水边凝聚,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倒影中那细微的、源自梦境深处的挣扎。
看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沙哑的嗤笑。
“当年他躲懒偷睡,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在背后骂他废柴;如今她真肯扛起这副担子,你们反倒一个个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洞穿人心的讥诮。
话音未落,夜空之中,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金光悄然垂落,精准地射向那片映着星辰的泥水。
那是小黄的残念,它感知到了石心儿在古梦窟中的危局,试图引动覆盖天下的梦网之力,为她构筑一道精神屏障。
然而,金丝尚未触及水面,就被墨老鬼干枯的手掌轻轻一抬,拦了下来。
“不能帮。”老鬼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力量,是选择。你这一帮,等同于亲手把她推上神坛,再立一座新的牌位。林歇那小子用了半辈子才拆掉的东西,不能让她再辛辛苦苦建起来。”
那缕金丝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最终,它没有强行突破,而是带着一丝不甘,缓缓地、一寸寸地收回了天际。
只有泥洼中一圈久久不散的微光,证明它曾经来过。
青羽童子蹲在屋檐的最高处,双爪紧紧扣着瓦片,怔怔地望着下方那张空空如也的床铺。
自从林歇的气息彻底消失后,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仿佛只要他一直看着,那个人就会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翻个身。
忽然,他胸口一阵灼热。
他疑惑地低下头,从贴身的羽毛下摸出一枚早已失去光泽的铜铃铛。
这是他当年作为梦使,为林歇在梦境间传递信笺时佩戴的信物。
此刻,这枚沉寂多年的铃铛,正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叮铃……叮铃……”
铃声清脆,却诡异地无法被耳朵捕捉。
那声音仿佛绕过了听觉,直接在他魂魄深处响起,穿透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在这震动中,一幕幕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记起无数次将世人的祈愿梦笺送到林歇枕边,也记起林歇从未打开过任何一封。
他总是睡着,那么安然,那么理所当然。
所有所谓的“显灵”,所有梦中的“神谕”,都不是林歇主动的回应。
那只是祈愿者将自己内心的渴望,投射到了林歇这个“正在安睡”的符号上,从而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