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东安的生活陷入一种怪异的静止。
她失业的消息像一滴墨掉进清水里,迅速在她的社交圈里晕染开来。第一天,三个前同事发来微信“慰问”;第二天,两个远房亲戚“顺路”上门;第三天,连楼下水果店的老板娘都拉着她小声问:“听说你跟老板吵起来了?哎哟,女人家带个孩子,可不能这么冲动”
东安终于受不了了。
第四天上午,她特意起了个早,去菜市场挑了个最大最甜的西瓜。回来时,她在小区门口停下,和值班的保安张叔聊了起来。
“张叔,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东安把西瓜递过去,声音放得很低,“我一个人带东岑,不容易。最近工作没了,孩子学校也唉。结果好些人天天来,说是关心,其实”
她没说完,但张叔懂了。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保安在东安刚搬来时就认识他们母子,看着东岑从小豆丁长到现在半大孩子。
“小东啊,”张叔叹了口气,接过西瓜,“叔明白。放心吧,以后有人来找你,我就说不在。你安心忙你的。”
“谢谢张叔。”东安松了口气。
这招果然奏效。世界清静了,但另一种焦虑开始滋生——简历石沉大海的焦虑。
东安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投简历、刷招聘网站,就是对着电脑发呆。她投了十七份简历,收到三封拒信,剩下的杳无音讯。每一次手机响起,她都心跳加速,看到是广告或骚扰电话后,又颓然倒下。
东岑倒是很乖。他自己看书、写作业,把之前落下的功课补上。偶尔他试图帮忙做家务,虽然结果往往是打碎一个碗,或者把衣服染色。
“妈,你别急,”午饭时,东岑扒着碗里的鸡蛋面,含糊不清地说,“多休息几天呗,就当放假。”
东安瞪他一眼:“放假?你妈我银行卡里的数字可放不起假。还有你,真打算在家当‘失学儿童’啊?”
“我才不是失学儿童。”东岑小声嘟囔,低头继续吃面,“我会考上好中学,然后上好大学,以后赚很多钱养你。”
东安夹菜的手顿了顿。她看着儿子低垂的睫毛,心头涌上一股混杂着心疼和骄傲的暖流。
“先把这碗面吃完再说大话。”她故意板起脸,却偷偷往他碗里多夹了块鸡蛋。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客厅,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东安瘫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嘉宾们的笑声尖锐刺耳。她盯着屏幕,眼睛却没有任何焦距。
离午饭时间已过去一小时,早上买回来的菜还摊在厨房流理台上。她该去做饭了,但身体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东安的手指瞬间冰凉。这个号码,她曾经倒背如流,后来用十年时间试图忘记——腾家的座机。
她盯着那串数字,看着它响了五声、六声、七声最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推动,她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安安?”电话那头是温和的女声,带着小心翼翼,还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哽咽,“是妈妈。”
东安握紧了手机。塑料外壳硌着掌心,生疼。
“阿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我听腾瑾说,”腾妈妈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东岑被学校退学了?”
东安没说话。
“妈妈有个朋友在国际实验小学当领导,”腾妈妈继续说,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断,“那学校很好,师资、环境都是一流的。要不让东岑去那儿读?我打个招呼就行,很方便的。”
国际实验小学。东安知道那所学校——私立,贵族式,一年的学费够她挣大半年。
“谢谢您的好意,”她听见自己说,“但不用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安安!”腾妈妈的声音急了,“你别逞强!你一个人带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学校的事就让我们让我帮帮你,好不好?你总不能让孩子一直待在家里,耽误学习啊!”
东安还是没说话。她盯着茶几上的一道划痕,那是东岑小时候玩玩具车留下的。时间真快,一转眼,那个满地爬的小婴儿已经十岁了。
“当年的事”腾妈妈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清晰的哽咽,“你还怨我们,是不是?你爸爸他他就是太要面子,脾气倔得像头牛。可这么多年了,他每次在小区里看到别人家的小孩,都会念叨‘要是安安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阿姨,”东安打断她,喉咙紧得发疼,“过去的事,不提了。”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东安闭上眼睛。十八岁那年的暴雨仿佛又砸在头顶,冰冷刺骨。她跪在腾家大门外的石阶上,怀里是襁褓中熟睡的东岑。养父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传来,每个字都像冰锥:“你要留下这个孩子,就别再进腾家的门!”
她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湿冷的石阶上,水混着血淌下来。然后她站起身,抱紧孩子,头也不回地走进瓢泼大雨。
十年了。她不后悔,从来没有。
可是
“那你考虑考虑学校的事,好不好?”腾妈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还有”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有空回家看看吧。你爸爸他挺想你的。”
电话挂了。
东安保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很久没有动。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她模糊扭曲的脸,她才像突然惊醒,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挺想你的”。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在心里掀起海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她放弃挣扎,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站起身,走到东岑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小家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侧脸压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钢笔还握在手里。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他柔软的发梢上跳跃,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
东安轻轻推开门,走到桌边。练习册上是工整的字迹,一道几何题解了一半,辅助线画得干净利落。她的儿子,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
她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为了东岑她是不是该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那点支撑她走过十年艰辛的、倔强的、脆弱的自尊-->>?
东岑是被一阵香味勾醒的。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发现已经快下午一点了。餐桌上摆满了外卖盒,红烧排骨油亮诱人,清蒸鲈鱼撒着翠绿的葱花,蒜蓉青菜泛着油光,还有他最爱的可乐鸡翅,酱汁浓稠。
“妈?”他惊讶地看着瘫在沙发上啃苹果的东安,“今天什么日子?这么丰盛?”
“醒了?”东安用下巴指了指餐桌,眼睛盯着电视里哈哈大笑的综艺嘉宾,“快吃吧,等会儿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