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看着方孝孺这般沉默的样子。
朱允熥也不再犹豫。
他准备使用一些招数,看看方孝孺,能否愿意转投到他的阵营来。
毕竟,这是实打实的好处,方孝孺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政治场合从来不考虑一个是好还是坏,最终看的终究是利益,对于他而,方孝孺能带来足够的利益,就可以了。
思索间,朱允熥道:
“方先生,我敬你学问精深,谨守正道。“
“然先生所宗之天理,当真如日月昭昭,人人可循乎?朱熹‘性即理’,谓人人皆有仁义礼智之性根,然观洪武二十五年之天下,北元余孽窥伺,功臣宿将跋扈,胥吏贪墨横行,小民为求生计常有逾矩!试问,彼辈心中,先生所之天理,可曾片刻占据上风?抑或早被人欲、生存、权欲、贪婪碾得粉碎?”
“先生之学,立论于人人皆可为尧舜之理想。然此可,是可能?还是必然?若只是可能,则天下亿兆黎庶,终其一生未能近圣贤半步者,十之八九!程朱将此可能之境界,强加为必然之要求,悬为治国之圭臬,岂非以圣贤之尺,量凡俗之躯,强人所难,终成空谈?”
朱允熥这番话,没有丝毫留情。
他就是在直指现实。
让方孝孺清楚。
理学预设的人人皆有善性,根本不可能实现。
因为现实人性是复杂的。
甚至存在着很多阴暗面。
而程朱理学所想要实现的这一切,和现实根本就是严重脱节的。
这也是朱允熥在直击要害,他准备釜底抽薪,质疑天理的普世性与可实践性。
想要击碎方孝孺心中推崇的程朱理学思想,其实还是很难的。
所以朱允熥的想法很简单。
核心策略就是并非全盘否定理的价值,而是揭露理学理想与现实的不同。
尤其是政治现实的深刻断裂。
给这方孝孺好好证明一下,程朱理学的不可行性甚至危害性。
并趁着这个时候,好好的在方孝孺面前,顺势将荀学塑造为解决这一断裂的务实的唯一出路。
这也是唯一击溃方孝孺的方法。
见方孝孺脸色越发苍白,朱允熥的输出并没有停下,他知晓这是最好的时刻。
这一刻。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无情的揭露了悖论。
也就是理学实践导致伪善与窒息。
“先生,存天理,灭人欲六字,字字千钧!然人欲果能灭绝乎?口腹之欲、安身之求、功名之念、家族之荣,此皆生民之常情!程朱之学,视此常情为洪水猛兽,必欲灭之而后快。其结果如何?我只见满朝朱紫贵,尽是伪善徒;口诵孔孟,心怀鬼胎,必称天理,行则结党营私、贪墨无度,理学之高标,反成其沽名钓誉、党同伐异之遮羞布,此非先生所愿,然实乃理学严苛教条下必然滋生的怪胎。”
“士子皓首穷经,空谈心性,于民生疾苦、兵农钱谷、律例法度等经世实学,茫然无知!遇事则曰格物致知,实则空疏迂阔,束手无策。理学之重内圣,已窒息了士人经世致用之能!此等书生,于国何用?”
朱允熥看着方孝孺的面色,没有留情的攻击程朱理学核心,因为理学确实存在的问题。
怎么说呢。
程朱理学严苛的道德要求,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在实践中催生了大规模伪善。
甚至这么说吧,程朱理学的学术导向,间接性的扼杀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我不相信这一切...”
听到这里,方孝孺脸色苍白的反驳道。
朱允熥闻,立刻冷笑了起来。
不相信。
那么好。
“我记得,民间曾传闻方孝孺先生推崇三代之治,奉为圭臬。然三代之治,果如经书所载般完美无瑕?尧舜禹汤,真乃纯乎天理之圣王?我读史书,见尧有丹朱之失,舜有家庭之变,舜父瞽叟与弟象谋害舜,汤武革命,岂非以臣伐君?此皆人性之复杂,权势之纠葛,岂是灭尽人欲所能解释?”
“后世效法程朱者,王安石依《周礼》行新法,欲复三代井田之制,结果如何?扰民乱政,怨声载道,终成拗相公之讥!此非荆公无才,实乃将理想化的应然图景,生搬硬套于实然之复杂世情,其败必然!理学治国之策,岂非重蹈覆辙?”
“我非谓仁义道德无用,更非鼓吹放纵人欲!孤所忧者,在于程朱之学立意过高,悬置虚空,不接地气!它只描绘了终点之圣贤境界,却未铺设凡人可走的阶梯!它只知破,也就是灭人欲,却不知如何立,如何引导规范人欲,荀卿之学,正视现实!其人性本恶,非谓人性无可救药,而是承认人天生有欲求、有弱点!此乃洞察世情之真谛!故其不尚空谈灭欲,而重化性起伪以礼法规范之,以教化引导之,以制度约束之!”
“荀子重礼!此礼非仅虚文缛节,乃度量分界、养欲给求、明分使群之实学!它承认人有欲求,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但强调需有度,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并通过礼法确立秩序,明分,使人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使群,此乃立足现实人性,构建可行秩序的务实之道;荀子法后王!非是背弃道统,而是强调察当世之弊,因时损益,取其切实可行之法度!岂能事事泥古不化?当今陛下驱除蒙元、肃清吏治、编定《大明律》,哪一件是照搬三代古法?皆是审时度势,以实效为依归!此正合荀学法后王之精髓!”
方孝孺神情显得慌乱。
朱允熥的这一番,让他感到绝望,因为程朱理学的神圣性被彻底瓦解了。
而理学所依据的黄金时代,也彻底成为了虚构性。
甚至。
朱允熥引用古史,指出了程朱理学指导实践的失败案例。
他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
这一辈子。
他就是为程朱理学所活的。
这是他的精神信仰。
可此时此刻,却坍塌了。
本来他来到这观星书院,这次来就是想再度打击一下荀学弟子的。
没想到遇到了朱允熥。
而他以为,就算是遇到了朱允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方若是不以皇孙的威势压他,和他堂堂正正辩经的话,自己不会败的。
可没想到。
他竟然败的如此之惨。
甚至自己引以为傲的程朱理学思想,彻底化为了虚无。
这。
这怎么可能?
这一刻,方孝孺的认知根基,仿佛都彻底崩裂了。
他所认同的性善论,开始出现了动摇。
因为朱允熥所描绘的洪武二十五年现实图景,也就是功臣跋扈、胥吏贪墨、小民逾矩,这些事件全部都是真实的,而他方孝孺目前还没有踏入到官场中,其实就算是是一个百姓,因此在民间他能看的更清楚。
这一切的一切,是如此鲜活而无可辩驳。
他方孝孺一生以人性本善、天理具足为信念基石,坚信通过教化能复归本然。
然而。
此刻。
这基石在血淋淋的现实对比下,显得苍白而脆弱。
方孝孺不禁开始怀疑。
朱熹所的气禀人欲之蔽,是否真的只是遮蔽?
那幽暗的、趋利避害的、甚至残忍的本能,是否本就是人性中更顽固、更普遍的存在?
荀子人性本恶的论断,第一次像冰冷的毒蛇,钻入他曾经无比纯净的信念缝隙。
甚至说,程朱理学这番思想,在他心灵中已经开始出现了的幻灭。
朱允熥这一番话,太厉害了。
其语中,对理学士子空谈心性、伪善横行、临事无能的指控,像一把把盐撒在方孝孺内心最痛的伤口上。
他一生以程朱理学为最高追求,以圣贤境界为毕生目标。
但此刻,他无法否认,自己门下,朝堂之上,确实充斥着朱允熥描述的那类人。
他毕生宣扬的格致诚正,在复杂的现实和汹涌的人欲面前,似乎真的成了一条难以企及、甚至滋生虚伪的空中悬梯。
“难道,我毕生所求,竟是一条死路?一条培养伪君子和空谈家的歧途?”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方孝孺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仿佛被一种窒息的感觉,而活生生的撕裂。
他忍不住伸出来手,大把大把的抓着自己的头发。
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就算是这样。
他也做不到。
他的心,此时此刻已经乱了。
对于方孝孺而,更加重要的,就是朱允熥所罢黜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荒谬感,朱允熥那句以圣贤之尺,量凡俗之躯,强人所难,终成空谈,如同魔咒般在方孝孺脑中回荡。
他开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审视自己奉为圭臬的六字箴。
要求亿兆黎民灭人欲?
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不仁?
一种脱离人间烟火的、冷酷的道德苛求?
他仿佛看到无数挣扎求生的百姓,在天理的高压下,要么沦为伪善者以求生存,要么在无法企及的道德标准前绝望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