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峰。
    三年未见,他比从前更白了,白得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从前总沾着草屑的发梢现在抹了发油,服服帖帖贴着头皮;从前笑起来露虎牙的嘴角现在抿成直线,倒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弧度。
    \\\"林兄。\\\"顾承砚在他对面坐下,服务生端来咖啡,他推到一边,\\\"我在苏府听王妈说你回来了,特意来打个招呼。\\\"
    林峰指尖敲了敲咖啡杯沿,瓷与瓷相碰的脆响里带着笑:\\\"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去顾宅拜访,若雪的事当年是我负她。\\\"他忽然倾身,声音放轻,\\\"可你知道吗?
    她从前给我绣的鞋垫子,现在还收在樟木箱最底下。\\\"
    顾承砚盯着他瞳孔里跳动的灯影。
    那灯是从巴黎运来的水晶灯,每个棱面都割出细碎的光,可照不亮林峰眼底的阴翳——那里有团暗火,烧的不是旧情,是别的东西。
    \\\"林兄这次回来,是要接手林记米行?\\\"他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视线,\\\"听说香港米市这两年受日商挤压得很,令尊可还撑得住?\\\"
    林峰的指节在桌布上蜷了蜷,很快又展开,用银匙搅着咖啡:\\\"家父上月把米行盘给了三井物产。\\\"他突然笑出声,\\\"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叙旧——方才在报馆碰着个留洋教授,说要写篇《沪上商媛志》,头一个就想写若雪。\\\"
    顾承砚的茶盏顿在半空。
    三井物产、报馆、《沪上商媛志》这些词像火柴头擦过磷面,在他脑子里噼啪炸开。
    他想起苏若雪今早说的\\\"留洋教授写文章\\\",想起山本被抓时,巡捕从他车里搜出的三井密信——原来林峰的船,是顺着三井的航线靠的岸。
    \\\"林兄对若雪,倒是长情。\\\"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不轻不重的响,\\\"不过她现在管着顾氏的账,忙得很。\\\"
    林峰的银匙\\\"当啷\\\"掉进杯里。
    他低头捞匙子,发梢垂下来遮住表情:\\\"我自然知道她忙就像知道顾氏绸庄这个月要跟杭州织造局谈新订单,对吧?\\\"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顾承砚望着林峰后颈暴起的青筋——那是他从前翻墙爬树时才会有的紧绷。
    原来恐吓信只是幌子,真正的刀子藏在杭州织造局的订单里。
    三井要断顾氏的销路,林峰要断顾氏的财路,而那篇《沪上商媛志》怕是要把苏若雪推到风口浪尖,让顾家不得不为保她名声让步。
    \\\"林兄消息倒灵通。\\\"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我得走了,若雪还等着我带蟹壳黄回去。\\\"
    林峰起身替他拿伞,指尖擦过他袖扣时顿了顿:\\\"承砚,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顾承砚接过伞,伞骨撑开的瞬间,雨水顺着伞沿流成帘。
    他望着林峰在雨幕里的背影——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像团化在水里的墨。
    直到看不见人,他才摸出袖扣,内侧刻着的\\\"三井物产株式会社\\\"几个小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黄包车拐进顾家巷时,他捏紧了袖扣。
    阿强撑着油布伞在门口等,见着他便凑过来:\\\"少东家,陈律师方才来电话,说公共租界档案处查到林峰在香港的船运公司,股东名单里有\\\"
    \\\"先进去。\\\"顾承砚打断他,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重响,\\\"把账房的煤油灯点上,我要查林峰这三年的货单。\\\"
    门房老周的扫帚声从身后传来,混着雨打青瓦的脆响。
    顾承砚望着厅里透出的暖黄灯光,想起苏若雪今早说\\\"要把该补的都补上\\\"时,眼尾那滴没掉下来的泪。
    他摸了摸怀表里夹着的合影——是去年冬天,两人在染坊看新织的月白绸,她的笑比绸子还亮。
    有些火,该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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