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之后,已近中午,我一边走,一边给方云英交代:“下午的时候啊,我去趟市里面,云英县长啊,你来看家,争取了年前的时候,组织一个新春团拜会,到时候,把咱们曹河在外的优秀企业家和领导干部,都请回来。”
接着又将吕连群叫到跟前,交代了几句……
时间到了下午,马广德从省城返回之后,他没有回自己的厂长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隔壁党委副书记许红梅的办公室。
许红梅见马广德进来,马上关上门,一脸焦急的道:“你跑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晚上。”
马广德坐在对面,一把拿起许红梅的粉红色的水杯,灌了半杯水,这才擦了擦嘴,神清气爽的道:“我去找定凯去了。”
她又看了看对面的窗户,才低声问:“马书记,现在……怎么说?”
马广德重重地靠在藤椅里,揉了揉额头,把去见苗东方、方云英,尤其是在县委吃饭谈话的过程,简要说了一遍。重点自然是市审计局要来审计的消息。
许红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马书记,李书记这意思……是不是真要动真格的?咱们厂,哪里经得起市里审计局审计?我看干脆破产算了,今天啊又有几个退休职工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上午,要报医药费。”
马广德苦笑一声,摇摇头:“医药费尽量给,都是救命钱,这笔钱,我是留下了的。但是破产?哪那么容易!一千多号人的大厂,县委、县政府敢轻易让它破产?那得捅多大篓子?苗县长也说了,稳定是第一位的。我看,李书记新官上任,是想拿咱们厂立威,同时摸摸底。审计……哼,定凯也说了,市审计局的局长郑成刚,是市纪委过去的,定凯在当纪委书记的时候,就和他认识。审计就审计吧。只要账面上过得去,他查不出什么实质问题,最后不还得靠咱们来维持局面?”
话虽这么说,但他眉宇间的忧虑却挥之不去。市审计局不比县里,水平高,手段也多,马定凯的面子到底有多大,他心里美的,真要认真查起来……
“那……周平那边?”
“哪有那么快?”马广德摆摆手,“李书记我看啊,也是软的。对这事没表态,公安机关抓一个副科级干部,程序麻烦着呢,得跟分管工业的苗县长打招呼,还得跟组织部报备。咱们得有个准备。你私下跟那几个工人再通个气,让他们咬死了就是周平,下一步,组织上不会亏待他么。”
许红梅点点头:“我明白。还有……仓库里那批‘处理品’,要不要现在动……”
马广德沉吟了一下:“处理还是要处理,但不能全按残次品报了。挑一部分成色好的,还是走正常销售渠道。快过年了,厂里账上总不能一分钱没有,不然这个年大家都过不安生。这事儿……你得跟杨卫革打个招呼,让他别多嘴。他管生产,账目和库存变动,绕不开他。”
提到分管生产的副厂长杨卫革,马广德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这个杨卫革,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觉得离了他,厂子就转不动。等过了年,开春我就调整分工!文件发下去,直接让他去管工会,养老去吧!周平下来之后,我看可以让办公室崔主任上来当副厂长,分管生产。这也算是咱们在人事改革上迈出的一步,给县委看看,咱们没有故步自封,还是在积极求变的!”
许红梅听着,没有接话。调整杨卫革,牵涉的不仅仅是分工那么简单。杨卫革在厂里技术工人中威望不低,动他,可能会引起一些波动。但现在看来,马广德是铁了心要借“改革”的名义,把不太听话的人挪开了。
马广德道:“你去把财务科王科长再叫过来,就在你的办公室吧,咱们再好好研究研究怎么迎接审计。”
下午的时间,县委政法委书记吕连群调研的第一站,选在了县人民法院。
县法院的院子不大,几排红砖瓦房显得有些年头。最前面两排是审判庭和调解室,中间一排是各业务庭办公室,最后一排是后勤用房和院领导的办公室。院子角落里停着自行车和几辆写着法院字样的警车。
天气干冷,北风打着旋儿吹过院子,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
县法院院长马援朝带着副院长、政治部主任等几个班子成员,早早地站在院子中央等候。
马援朝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大衣,但没戴帽子,双手插在袖筒里,不停地跺着脚,看起来不像个威严的院长,倒像个怕冷的乡下干部。
也难怪,曹河县经济是虽然相对发达,但前两年诉讼案子本来就不多,一年到头也就两三百件,其中大半还是离婚、邻里纠纷之类的小案子。
真正涉及经济纠纷、尤其是国企之间的大案要案,几乎没有――有矛盾了,大家习惯找县委县政府协调,谁愿意对簿公堂,伤了和气?
所以法院院长这个位置,前些年确实清闲,权力也有限。不过这两年,随着经济交往增多,特别是国企之间债务纠纷开始冒头,情况稍微有了点变化。
政治部主任老孙年纪轻些,只穿了件单薄的春秋常服,冻得鼻涕都快流出来了,不停地吸着鼻子。马援朝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孙,跟你说多少次了,天冷多穿点!你以为吕书记是来检阅仪仗队的?穿这么少,冻病了怎么办?”
老孙讪笑着:“院长,我这不是想着……吕书记第一次来调研,得正式点嘛。没想到你们都穿大衣……我这就去加件衣服?”说着就要往回跑。
“算了算了,来不及了。”马援朝摆摆手,目光转向法院大门外。
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驶进了院子。车停稳,吕连群推门下车。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子风衣,头发梳得整齐,打了发蜡,显得油光水亮,脚上的皮鞋也擦得一尘不染。加上他国字脸,身材挺拔,一下车,确实比穿着臃肿大衣、缩手缩脚的马援朝等人有气势得多。
“哎呀,援朝同志!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在院子里等呢?快进屋,快进屋!”吕连群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快走几步,主动伸出手。
马援朝连忙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双手握住吕连群的手,用力摇了摇:“吕书记,您第一次来我们法院调研指导工作,这是对我们全院干警的重视和鼓舞!我们在院子里迎接,是应该的,应该的!”
寒暄间,马援朝将身后的几位副职一一介绍给吕连群。吕连群和他们逐一握手,态度随和又不失威严,嘘寒问暖几句,让人感觉很舒服。
一行人簇拥着吕连群,先参观了简陋的审判庭和办公室。条件确实艰苦,不少办公桌椅都掉了漆,取暖靠烧煤炉子,烟囱从窗户伸出去,冒着淡淡的青烟。
马援朝一边介绍,一边不忘诉苦:“吕书记,您看,我们这条件,比公安局是差远了,连供暖的都看不上我们,不给我们接管道。地方小,设备旧,干警们工作很辛苦啊。还请吕书记多关心,多给我们解决点实际困难。”
吕连群一边看一边点点头,但没接具体要钱要物的话茬。他今天来,主要目的不是解决硬件问题。
参观得差不多,一行人来到小会议室,开了个简短的座谈会。马援朝代表院党组做了工作汇报,无非是收结案情况、队伍建设、存在困难等等,其他几位副职也补充了几句。
吕连群听得认真,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
等大家都说完,吕连群合上笔记本,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他先是对法院在艰苦条件下取得的成绩表示肯定,然后话锋一转:“马院长,各位同志,我之前在县委办工作,对政法业务接触不多。这次到政法委,也是边干边学。不过我看了些材料,也有个初步判断。随着咱们国家市场经济越来越活跃,经济活动越来越多,各种矛盾纠纷必然也会增加。法院作为解决纠纷的最后一道防线,业务量只会越来越大,不会越来越小。同志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啊,以后恐怕不是没案子办,而是案子多到办不过来。所以,业务学习不能放松,队伍建设要加强,要未雨绸缪。”
这话听起来有点外行,几位院领导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些笑意,但都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谁能想到,吕连群这话,在几年后竟一语成谶。
座谈会后,吕连群提出想和马援朝单独聊聊。马援朝心领神会,把吕连群请到了自己那间同样简陋的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生着煤炉,比外面暖和不少。马援朝拿起铁皮暖水瓶,拔开软木塞,给吕连群面前的茶杯倒上热水,热气腾腾。“吕书记,条件简陋,您多包涵。”
吕连群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表示感谢。等马援朝也坐下,他端起缸子吹了吹热气,开门见山地说:“老马,我到曹河时间不长,但耳朵里也灌了不少事。别的我先不说,棉纺厂和西街村那块地的纠纷,现在到哪一步了?你清楚吧?”
马援朝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清楚。棉纺厂的党委书记马广德,跟他算是本家,虽然关系不算特别近,但毕竟都姓马,在一个县里,平时也有些走动。马广德早就跟他打过招呼,意思是这个案子涉及历史遗留问题,比较复杂,能拖就拖一拖,不要急着判。
“吕书记,这个案子我知道啊。”马援朝放下暖水瓶,坐回自己的椅子,斟酌着词句,“材料已经转到我们民庭了,我也安排了两位经验比较丰富的法官在负责审查。不过……吕书记,不瞒您说,这种涉及集体土地权属纠纷的案子,在咱们县,乃至咱们市,都很少见,缺乏类似的判例可以参考。情况有点特殊,所以审理起来比较谨慎,进度嘛……就稍微慢了点。”
吕连群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笑:“援朝同志,你这话说的,我就有点听不懂了。你一个法院院长,判案子还得看有没有先例?没有先例就不会判了?那要法律条文干什么?要法官干什么?”
马援朝被噎了一下,连忙解释:“吕书记,您刚到政法系统,可能有些情况不了解。我们判案子,尤其是这种新型的、涉及面可能比较广的案子,确实得慎之又慎。查找类似案例,参考兄弟法院的判决,甚至必要时外出学习考察,这都是为了确保判决的公正性和权威性,避免出错嘛。法律条文是死的,案件情况是活的,得灵活运用……”
“灵活运用?”吕连群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马援朝,“援朝同志,我再问一句,法院工作,要不要坚持党的领导?要不要服务县委的中心工作?县委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你清不清楚?”
马援朝心里一紧,摇摇头,装糊涂:“哎呀,这个……县里领导日理万机,这种具体案子,哪会专门给我们指示?李书记、苗县长他们是什么态度,我还真不清楚。我们就是依法独立办案……”
“依法独立办案没错,”吕连群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法独立办案,和接受党的领导、服务全县大局不矛盾!我今天到这里来,跟你谈这个案子,不是以个人身份,是以县委政法委书记的身份!我这个政法委书记,算不算县里领导?能不能代表县委对政法工作提要求?”
马援朝赶紧赔笑:“吕书记,您看您这话说的……您当然是领导,是代表县委指导我们工作的。是我理解有偏差,理解有偏差。那……吕书记,您看这个案子,县里……县委是什么意见?”
吕连群靠回椅背,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确:“老马,我来之前,专门调阅了相关的档案材料。当年的征地手续、会议纪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土地所有权,毫无疑问是棉纺厂的。不能因为现在村里有些人看到厂子困难了,想翻旧账、捞好处,咱们就犹豫,就不敢依法判决了。这既不符合事实,也不利于维护企业的合法权益,更不利于全县的稳定和发展大局。我的意见很明确,这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法律关系明确,马上就要判,明天我就要结果。”
“啊,明天?吕书记?这个!”
吕连群正色道:“你那个小棒槌一敲,不就判了嘛!”
马援朝瞪着眼:“小棒槌?你说的是香港电影里的法槌吧。咱们这不行敲棒槌。”
吕连群道:“那不更简单了。案子本来就不多,来了案子再不判,拖着干啥?判。最迟后天!后天判不出来,老马啊,我可就叛你不尊重县委领导了。”
马援朝看着吕连群心里暗道,这都是什么领导,什么水平啊,咋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马援朝为难道:“书记,我是担心啊,我是担心万一西街的群众闹事,这不好办啊……”
吕连群一脸淡定的看了马援朝一眼,伸出了拳头晃了晃:“闹事,闹事有我政法委,我到时候抓过来给你送案子,你接着判就是了,咱们不就好写年终总结了嘛……”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