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礼宾拖着长腔的“送入洞房――”的声音,两个丫鬟搀着我,进了正房。来客们已纷纷坐上了席,秦明旭依礼陪客。众人起哄,灌他酒喝。闹哄哄的。我遣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房内。与秦明旭拜完堂,我心中那丝因巨响带来的慌乱平静许多。木已成舟。此处,便是我的归处。无论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动静,我总归是有枝可栖,有人可倚。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冯高回来了。我听到他向众人笑道:“冯某来迟了,自罚三杯。”他的出现令四周响起一片阿谀之声。冯高强忍着,应承那些人。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众目睽睽之下,他出现在筵席上,所有人便可知道他与我、与秦家关系匪浅。秦家便有了一重无形的庇护。不知怎的,纵使他竭力克制着,我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几许阴霾。也许是与方才他属下所禀报的“要紧的大事”有关。夜,渐渐来临。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去。秦明旭被灌醉了。冯高扶着他,将他送来洞房。我忙揭掉盖头,与冯高一起,将秦明旭搀到床榻上,脱掉鞋履。“怎得喝成这样?”我道。龙凤烛的光,将屋内漾得柔和。冯高的身上带着酒气,亦有微醺之态。他笑笑:“娶了姊姊,大喜,多喝几杯,难免的。”我问道:“方才,那人喊你出去,是什么事啊?”“是……”他低下头,想了想,道:“是公务上的事,说了,姊姊也不明白的。”我笑:“你不说,又怎知道我不明白?”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姊姊,人都说,命有一尺,难求一丈。”我道:“老天爷给一尺,就收一尺。给一丈,就收一丈。不必强求。”“姊姊,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在光岳楼前失散,现在会怎样呢?”他的话语里带着薄雾的清凉。我想了想,道:“或许,我们都跑回了杂技班,长大后,仍然走南闯北,打把势卖艺。有时吃得饱,有时吃不饱。”“那样……挺好的。与姊姊时时在一处。”他抿了抿嘴角。我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我等你辞官回来呢。到那时,你就可以和姊姊时时在一处了啊。”他天真地笑了笑:“好。”有仆妇端着百合莲子汤进来。我接过,仆妇退下。冯高夺过那碗汤,咕嘟咕嘟喝了半碗,面孔
上是耍赖的神气。“我喝了姊姊的百年好合。”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吃多了酒,喝点汤压压也好。”“我该走了。不该再打扰姊姊的洞房。我去找母亲。”他转身离去,步子走得太快,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我上前扶起他,道:“慢着些。你竟醉成这样。我找几个小厮送你过去。”他兀地笑起来,用手划拉了一圈儿,道:“姊姊,这洞房真好,你真好。”当我白发苍苍,人到暮年时,常常会想起这晚冯高在我与秦明旭的洞房里说的这句话。那时,冯高痴痴傻傻地坐在我身边,眼神混沌,神智似幼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姊姊,这洞房真好,你真好。如果他当初没有被秦老爷丢弃,秦明旭的人生,是他的。秦明旭所享的母爱,是他的。这洞房,或许也是他的。此时,我只当他是醉话。“好好好,都好,都好。”我哄着他,唤来小厮,吩咐道:“备车,送冯厂公去青岳馆。”小厮想去扶他,他猛地推开,跌跌撞撞地走了。“我不要人送,我不要人送,我去找母亲,我去找母亲……”他喃喃道。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秦明旭仍在熟睡之中。我用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夜深了,秦府一片静谧。雨,还在下。花练还没有回来。我没有解衣,趴在床榻的一侧,听着雨声,渐渐睡去。我做了一个很浅的梦。梦里,是连绵起伏的山峰,我拼命地往上爬,山顶上,有人在等我。他背着身子,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我不知道他是谁。等我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山顶,一阵疾风刮过,人影不知所踪。我独自一人站在山顶,好像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我被巨大的茫然笼罩住。睁开眼睛的时候,秦明旭恰好也刚刚从床上起身。他端过一边桌上昨夜冯高喝了一半的百合莲子汤,将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一碗百合莲子汤,冯高一半,秦明旭一半。“明旭,你醒了?”我道。“桑榆――”他轻轻地唤我。“嗯。”“桑榆――”他又喊了一声。“嗯。”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他靠在床边笑了笑:“我就是想喊喊你。醒来,你在身边,我喊一声,你应一声,这感觉真好。”我绞了温帕子,递给他。他擦了脸。忽然他探过头来,在
我额头上亲了亲。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若有似无。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这般亲密。亲完,他笑着离去。我摸了摸面颊,热热的。小音白日里出门买珠花,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河堤边许多人洒酒、烧纸钱,有人炸泄洪口的事,满扬州传得沸沸扬扬。郑家数万亩私田被毁、家庙被淹,郑贵妃的父亲气得当场吐血,差点背过气去。扬州府衙的人派了许多官兵,在河堤附近巡视,查看究竟是何人所为。老百姓们皆暗中拍手称快。那个死去的人,寻到了尸首,血肉模糊,不知姓名。扬州百姓深为感念这个无名英雄,称其为“河神”。朝廷得到奏报。当今万岁见事已至此,横竖,郑家已然受损,不可挽回,与其追究一个死去的人,不如顺着民意,倒能落个好名声,便下了道迟来的旨意,“允扬州泄洪”。听闻郑贵妃动了胎气,太医院的人齐齐出动,连续几日,方才保住郑贵妃腹中龙脉。既有旨意,那炸泄洪口的人,便算不得“罪犯”。于是乎,老百姓们自发组织,在河堤附近,修河神庙。工匠们轮班,日夜赶工。花练一直没有到秦家来。新婚毕,我重新回到酒坊,见她如从前一样,搬着一个大大的酒坛子,从后院往外走。我在柿子树下拦住了她。“花练,你怎么总也没去寻我?”我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很久的样子。见了我,她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东家,我回了趟花家洼,今儿一早才回来,赶得急,没来及告诉您。”我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她低头,道:“我们村里这几天办丧事,我回去帮帮忙。”我点头道:“这样的事,原也应该。”入夏,柿子树的枝叶更繁茂了,绿叶覆盖,舒展着,像一把伞。她纯净的眼睛看着我:“东家,您顺顺当当大婚了,我真高兴。”我笑着,捏了捏她的面孔。第二日,河神庙建成。甚是轰动。许多百姓去祭拜,络绎不绝。我亦是当日被河神救下的一员。与其他百姓一样,我对河神有崇敬,有感恩。我命小厮准备了些香烛纸钱,也打算去拜拜。人流涌动中,我挤进庙里。抬起头,看向庙里供奉的河神。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香火,隔着供桌,隔着生死,隔着无名英雄的传说,我蓦然怔住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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