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又穷又疯,他是真有点怵的。
李癞子往地上吐了口痰。
“算了算了,就算是块铁扔进去也得冻裂了。那个叫陈根生的小崽子,本来就是个随时要断气的病秧子。”
“要是真在里头,这会儿怕是早就冻成冰棍了。咱们是抓活人去交差,不是给阎王爷当苦力去收尸。”
“这冰窖,就是他的棺材。”
陈景意在雪地里趴了好一会儿,直到确信那些人真的走远了,才挣扎着爬起来。
他顾不上擦脸上的血,手脚并用地爬到冰窖口。
“阿弟……”
没人应。
阿弟身子本来就弱,平日里多吹点风都要咳嗽半天,这冰窖里存着刚从河里凿上来的头茬冰,温度低得吓人。
“阿弟!”
陈景意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也不管那洞口有多窄,那寒气有多重,扒着边缘就要往里钻。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
“没事。”
陈景意用力把那只手抓住,往外拽。
这冰窖的入口是个斜坡,铺着滑溜溜的烂泥和干草。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里蹭了出来。
陈根生浑身上下全是黑泥。
那是刚才爹用锅底灰和香油调的,为了遮掩他的样貌涂得厚,这会儿被冷汗和冰水一浸,满脸都是,只露出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
“冷不冷?”
陈根生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冰窖里居然有好多蜚蠊裹着他帮他取暖。
可其实还是很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块碎了之后又重新拼起来的冰。
但他不想说,说了也没用,只会让哥哥更担心。
“爹呢?”
“在前头晕着呢。”
陈景意吸了吸鼻涕,把眼泪蹭在弟弟的袍上。
“李癞子下手真狠,爹流了好多血。”
兄弟俩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院走。
前院的雪地上,陈景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个平日里高大得像座山一样的疯爹,此刻缩成了一团,头骨内陷了一块。
“爹!”
陈景良毫无回应。
陈根生立于侧旁,静观此景。
记忆如雾,诸事渺茫,唯觉自己好像沉陷一场漫长又倦怠之梦。
陈景良的手指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初时似是未脱昏迷之态,转瞬就露出了吓破胆的样子。
他强撑起身,头上重创剧痛难忍,令他龇牙咧嘴,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要找能攀附的东西。
“根生!根生!”
陈景良大叫。
“我在。”
陈根生往前凑了凑。
满脸是血的陈景良愣住一会,他一把将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
“这世道……这狗日的世道……”
他一边哭一边骂,疯病似乎又要犯了,身子开始抽搐。
“爹不怕,爹有钱,爹有冰窖……爹能养活你们……”
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手在怀里乱摸,摸出那两块一直藏着的碎银子塞进景意的手里。
“拿着让你阿弟……买药……买书……”
风雪益烈。
父子三人相拥,宛若漫天风雪中三块顽石。
可叹陈景良。
颅破血犹腥,雪虐风饕紧。
半世失心半世疯,命比黄莲苦。
也去凿寒冰,也去填穷路。
换得儿郎碗底粥,莫问身何处。
“嘶……”
陈景良倒吸凉气,手掌哆哆嗦嗦地摸向脑门。
想来是自身命贱,阎王爷也不肯收。
只是颅顶那处凹陷,像是一只被摁瘪了的铜壶,再也鼓不回来。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