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阵型操练,已经入夜,陆晋乾才结束手头事宜,从其他人口中听说陆未吟被赐婚昭王一事。
哦,不对,人家现在叫苏未吟了。
与他同期入营,至今还没摘掉试字头的几个试百户围在一起哄笑不止。
“哎呀,陆百户,亲兄妹哪有隔夜仇啊。人家现在又是郡主,又是御赐的昭王妃,你得空好好找人家说说,求一求,别说百户,就是参军,那也是一句话就把你提上去了,你又何必在这儿吃苦受累。”
“是啊,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这个亲哥哥,难不成还比不上家里的鸡犬?”
“嘿,你这话不对啊,陆将军亲自送的断亲书,人家宁华郡主如今已经回归母族姓了苏了。”
“竟有这事儿?那你们将军府可真是……高风亮节啊,哈哈哈!”
满堂哄笑凝成针尖扎入陆晋乾耳中。
陆晋乾努力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牙关却不由自主的咬紧,连带着下颌线绷出凌厉的轮廓,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满脸铁青。
回到营帐,那刺耳的笑声还在外头持续了许久才散去。
陆晋乾将腰刀拍在柏木案上,坐下来,从戎衣兜里掏出半块忙得没来得及吃完、已经变得干硬的饼子。
在断亲这件事上,他比他老爹陆奎看得透彻得多。
此事怪不着欢儿,更怪不着他。
不管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姓陆还是姓苏,不管她是郡主还是昭王妃,自家都不可能沾上半点她的光。
不仅如此,还得夹起尾巴,躲着点,别招惹,免得被现在镶上了金边子的白眼儿狼咬上一口。
将军府想要东山再起,最终还是得靠他和欢儿才行。
如今欢儿已经完全笼住了尚怀瑜的心,只要事情顺利,她很快就能从奉心堂出来了。
比起空有个亲王名头的昭王,尚怀瑜这位国公府世子反而更有助益,最最重要的是,欢儿一心为了家里,而那个白眼儿狼恨不得把他们一家人踩进泥里。
烛火摇曳,将投在营帐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嶙峋。
那张曾经玉润清贵的脸,如今被京营生活磨得棱角分明,肤色也变成粗粝的麦褐。
将手里的饼翻过来翻过去的看,陆晋乾嗤笑一声,咬下一大口,齿尖如同钝刀慢慢磨着。
眸底像是淬了寒铁的深潭,映着烛芯那点幽微的光,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与阴鸷。
昭王妃?呵!
等昭王覆灭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昭王妃?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没有月亮,连星子也吝于露面,只有风一遍遍的刮过,在檐角和树枝之间穿梭。
从白天到晚上,那一道道紧闭的宅门里,隐秘的低语中,几乎都在琢磨这桩婚事。
虽说很可能是因为祈谷礼那天涉水相救一事,但那件事风声捂得很紧,只要天子愿意,很容易就能遮掩过去,并非只有赐婚这条路可走。
一个仅有食邑没有品阶实权的郡主不算什么,重点是郡主回归母族,如今是虎威大将军这一脉唯一的后人,哪怕虎威军已散,军中旧部多少还是会给几分薄面,而且背后还靠着一个永昌侯府,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东宫书房里,太子挥退幕僚独坐案前,手边的茶换了又凉凉了又换,直至凤仪宫的人送来安神汤,那绷紧的眉眼才终于舒缓下来。
永昌侯府内,萧东霆和萧南淮兄弟俩被永昌侯叫到书房,父子三人一起练了许久的字;几位老亲王府里或布上棋盘,或拿出珍藏的佳酿,雅也好俗也罢,邀上亲朋小聚了一场。
这道赐婚圣旨,如同投入深潭的一截巨木,打破表面的平静,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再沉坠下去,于奔涌的暗流中来回冲击,最后浮出水面,半隐半现。
现出的那一半,是这场婚事的本质,两个年轻人结成连理,至于隐的那一半,则无人可窥透。
相比起猜测不休的外界,位于风口浪尖上的苏未吟一切如常,该吃吃该睡睡。
夜色静谧,床帐上的花鸟纹绣融进一团模糊的暗色。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吹进来,带着浓郁的麦饼香气。
太阳像是被谁突然托起来了似的,转眼间由夜转昼,外头天光大亮,苏未吟睡眼惺忪的坐起来,双脚踏地,一瞬间竟像是踩在滚烫的铁板上。
愕然抬头,眼前是空荡的街道,两边是由条状黄石垒成的房屋。
风穿过石屋窗洞时发出凄厉的呜咽,黄沙在街角打着旋,撞上墙壁再折过来,真切的扑在她脸上。
这里,是伏龙城!
偌大的城池里听不到任何人声,苏未吟赤脚走过街-->>道,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在石墙间碰撞出空洞的回响。
每一扇门都大敞着,像是张大的无声呐喊的嘴,麦饼的香气不见了,空气中只有尘土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去哪里,就在苏未吟隐约觉得不对劲时,前方突然出现奔跑的脚步声,还有扑鼻而来的浓郁的腥膻。
苏未吟毫不犹豫的循着声音追过去。
折过拐角,忽见一道寒光当头劈下,她本能侧身闪避,泛着幽绿光泽的弯刀贴面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