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巧姑完了。
她原本就是靠着年轻时给三少爷当过一回奶娘,在梅兰苑的地位颇高。
现在连三少爷都不管她了。
消息递到三夫人霍韫华处,她并未亲至,只遣了贴身的李嬷嬷过来。
李嬷嬷踏进-->>浆洗房,见这阵仗也是吃了一惊。
听罢双方陈词与蔺昌民的判断,她脸色沉了下来。
周巧姑前次害小少爷积食的风波才平,转眼又闹出投毒害人。
这分明是屡教不改,挑战主家威严。
浆洗房外,人影憧憧。
几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袖口还沾着污渍水痕的低等仆役,不知何时围拢过来,缩在门槛外,探头探脑,眼神里交织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怨恨。
最先开口的,是个驼背的老婆子,姓王,专管梅兰苑的夜香桶。
她枯瘦的手指绞着脏污的围裙边,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李、李嬷嬷,老奴有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王婆子像是豁出去了,浑浊的老眼狠狠瞪向周巧姑:
“去年腊月,周妈妈管着梅兰苑的份例发放,硬说我做工懒怠,克扣了我整个月的月钱!当时我孙子病得严重,我苦苦哀求她能不能宽恕我一回。可她却说府里需按规矩办事,愣是一个铜板都不给,还骂我晦气,让人把我拖出去,还在雪地里泼了我一身冷水!”
她声音颤抖,眼泪混着脸上的沟壑流下:
“我孙子没熬过那年冬天,后来我听账房的小刘说,原本周巧姑欠了外头赌坊一堆钱,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能还上了。那阵子浆洗房损耗的皂角胰子,报上去的价,还比市价高了三成!”
一石激起千层浪。
角落里,一个脸上带疤的年轻杂役猛地抬起头。
他是梅兰苑守夜的阿昌,去年因打盹被周巧姑撞见,当场抽了十鞭子,脸上那道疤就是鞭梢刮出来的。
“周妈妈克扣我们夜班饭食,是常有的事!说我们夜里不干活,只配吃馊的!可她自己屋里的小灶,天天炖着鸡汤!”
“她还让我去外头给她买私货,诸如胭脂水粉、零嘴果子之类的,从来不给钱,说抵我的孝敬!我不肯,她就说我偷懒,罚我去刷全院的马桶!”
一个瘦小的洗衣丫鬟挤到前面,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狰狞的旧伤疤:
“这是去年夏天,我不小心洗坏了她一件旧坎肩,她就用烧红的火钳烫我!说让我长记性!”
“她还偷过三夫人丢的一支银簪子!后来三夫人找,她转头就塞进我的枕头底下,要不是当时有人看见她进过我们屋,我就被发卖出去了!”
指控如潮水般涌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带着试探与恐惧。
那些积压了数年的怨愤、屈辱、痛苦,如溃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了。
“我娘病重时,我想请一天假回去看看,她不准,说死了再来报丧!”
“前些年她儿子在乡下赌钱欠债,她偷偷把浆洗房的好布料拿出去当了,回头报损!”
“我亲眼看见她往赵姑娘的茶壶里吐过口水!就因为赵姑娘有次没给她好脸色!”
周巧姑起初还试图反驳,可她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声浪中。
她瘫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的疼痛仿佛都麻木了。
克扣月例、无故责打、栽赃偷窃……
桩桩件件,虽非大恶,却积羽沉舟。
蔺昌民顺势将当日车轴事件的小丫鬟和小厮也带到跟前。
两人一见到这阵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
蔺昌民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他们:“当着李嬷嬷和众人的面,把你们那日未曾说完的话,说清楚。”
小丫鬟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盯着地面,语无伦次:
“是周妈妈,她抓着我们赌钱欠债的把柄,说只要我们照她说的做,事成后债就一笔勾销,还、还另外给钱……”
小厮磕了个头,接话道:“她让我们把车轴的榫头弄松,再在轴上划道口子,看起来像是旧伤,说婉娘每日坐车进出,迟早要出事。她还特意交代,万一被抓,就一口咬定是、是赵姑娘指使的。”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
“周妈妈说赵姑娘仗着哥哥是管事,目中无人,抢了她梅兰苑的风头,正好借这事,一石二鸟,既除掉婉娘,也给赵姑娘一个教训。”
赵银娣气得浑身发抖,尖声骂道:“好啊!你个老虔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墙倒众人推。
周巧姑瘫在冰冷的地上,听着那些她昔日不屑一顾的贱骨头们争先恐后数落她的罪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连骨髓都冻僵了。
她茫然抬眼,望向蔺昌民。
那个她曾奶过的少年,如今身姿挺拔地立在昏黄光影里,面容平静无波,甚至未曾看她一眼。
最后一丝希冀,熄灭了。
李嬷嬷深吸一口气,转向蔺昌民,“三少爷,事情已明。周巧姑屡犯府规,心思歹毒,不仅蓄意谋害婉娘、栽赃同僚,往日更有诸多欺压下属、损公肥私之举。此等恶奴,断不能留。”
蔺昌民颔首,目光终于落在周巧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依母亲之意处置便是。”
李嬷嬷回禀后,霍韫华震怒。
一个屡生事端、心肠歹毒的奴才,蔺公馆断不能容!
判决当日下午便下来了。
周巧姑即刻逐出蔺公馆,永不录用。
念其曾为三少爷乳母,年事已高,免去杖刑,留全体面,但须立刻收拾行装离开,不得延误。
免去杖刑,说是留全体面,实则是被赵银娣重创之后,府上大夫诊治说,她这身体算是废了,五脏六腑俱损,全是内伤,将来年岁渐长越会病痛缠身,再也养不好了。
若再施以杖刑,恐怕会出人命。故而免去。
消息传到梅兰苑时,沈姝婉正倚在窗边,轻轻拍着怀中酣睡的小少爷。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神色淡然,仿佛早已料到如此结局。
周巧姑的贪婪与愚蠢,如同作茧自缚,终有一日会收紧丝线,将自己勒毙。
她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罢了。
当初周巧姑在车轴上动手脚,企图害她车毁人亡的时候,就应该料到自己也有遭到反噬的一天。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
周巧姑背着个瘪瘦的灰布包袱,步履踉跄,被两个粗使婆子送至侧门。
没有送行人,只有几个闲杂仆役远远站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她回头望了一眼蔺公馆深深的门庭,朱门高墙,将她半生岁月囿于此地,最终却像条老狗般被扫地出门。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泪意,混着不甘与恨毒。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迈过那道高门槛时,身后传来细弱如蚊蚋的呼唤:
“周妈妈……”
周巧姑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秦月珍怯生生立在几步开外,头上缠着厚厚的素白绷带,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
她手里紧紧攥着个粗布小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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