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自己买点好吃的。”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别……别学霞姐。”
这句话很轻,却深深地刺疼了程为止的耳膜。她看见霞姐眼里一闪而过的水光,和很快被压下去的、认命般的平静。那百元-->>纸币带着霞姐身体的温度,烫得程为止手心发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年轻人的笑闹。
“你别说这厂里看起确实是不错!”
程为止循声望去,看见堂哥程俊林正和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同学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忘了跟你说,俊林是趁着奶奶没留意,特意溜来广州“见世面”的。”
程禾霞摇头,表情有些无奈,“没多久就要高考了,这样做,也不怕爸妈生气……”
相比较她的忧心忡忡,弟弟程俊林反而是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工厂里的热闹,丝毫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程禾霞和程为止,或者说,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
程俊林兴奋地对女同学指点着轰鸣的机器:“看,那就是平车,我爸说以前幺爸就是从这开始干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敬佩,只有一种参观历史遗迹般的新奇,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的传说。家族奋斗的血泪史,在他这里,轻飘飘地变成了一句可以向女同学炫耀的谈资。程为止忽然明白,霞姐的牺牲,父亲的沉沦,在这个家族未来的叙事里,可能连只是寥寥几句就可带过。
有工人拎着牛仔裤经过,笑着搭话:“俊林,带你女朋友来喝喜酒啊?”
程俊林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女同学掩嘴轻笑,目光扫过程禾霞的婚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哪里,我只是来看新娘子的,顺便逛逛……”
角落里,不知哪位婶娘低声念叨了一句:“霞妹子结婚,她奶奶也不说打发一点。”
旁边有人搭腔:“徐嬢?在老家照顾小孩嘛,走不开。再说,她来了又能咋样?”
话语落下,周围便是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啊,奶奶徐碧来了又能怎样?或许只会让那“又不带把”的低语,在这本就不甚喜庆的婚礼上,再添一道无形的裂痕。她的缺席,本身就是一个冰冷的回答。
程为止捏紧了口袋里那张滚烫的纸币,又松开。她看着霞姐像一个人形立牌,被工友们摆布着与未来姐夫的互动,又看着俊林哥和他女同学青春而无忧的背影,耳畔是混杂的祝福、玩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窒息。这一次,不是因为父母的争吵,而是因为这庞大而麻木的家族惯性,正悄无声息地,将她的霞姐吞没。
程为止转过身,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工厂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夜里……
夜色似薄纱般朦胧,将婚宴散场后的喧嚣与狼藉温柔又粘稠地包裹起来。程为止坐在回程的车里,手心紧紧攥着堂姐给的那个百元红包。纸币崭新的边缘硌着皮肤,一种陌生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坚硬触感令她有些不安。
程为止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霞姐接过玩偶时,那双骤然亮起又迅速蒙上水光的眼睛。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她解不开,只觉得心里某处被轻轻揪了一下。
车窗外,路灯的光晕被车速拉长,像一条条流淌的、昏黄的河。她下意识地将红包塞进书包最里层,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个需要藏起来的、关于成长的秘密。
车子在逸意厂门口停下,程为止刚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钉住了脚步。
厂门口的空地上,程老幺像一棵突然被抽去筋骨的树,瘫坐在一个废弃的缝纫机台板上。他原先梳得油亮的头发散了,几缕耷拉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神情。
他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放心李老板,再宽限两天,就两天,等货款一到,我马上……”
夜风将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送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沾了水的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里。程为止的脸色在厂区门口那盏惨白路灯的照射下,一点点褪成灰白。她攥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一阵尖锐的疼感袭来,但她没吭声。她看着父亲,那个曾在村口开着“雅阁”、在制衣厂里意气风发的父亲,此刻像一堆被油污浸透后、即将被扫掉的废料。
就在这时,程万利从厂房阴影里踱步出来。他手里夹着烟,却没抽,任由那点红光在指间明明灭灭。他走到程老幺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的、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幺爸。
程老幺挂了电话,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耙梳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沉闷的呻吟。
“幺爸,”程万利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是催债的?”
程老幺没抬头,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
他甚至连身体都没有完全转向程老幺,目光依旧扫视着沉寂的厂房,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年轻雄狮,在评估着这片疆域里还有多少残余的价值可以榨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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