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块一般的浓云浮上高高的空中,往南方缓缓移动。雪已经不下了,天气却比下雪的时候还冷。到处都在冰冻,山野里成了水晶世界。
屋檐上结冰了,又大又长的冰棒象猛兽的獠牙。
屋里结冰了,水舀子冻在水缸里拿不起来。
老年人的胡子结冰了,用手摸去,能有响声。
这一天是农历除夕,应该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可是,林场那户新来的人家却冷冷清清。一无过年的心思,二无过年的物资,就连从城里带来的一点粮食都快要吃完了。写给大儿子周周高的信没有回音,他每月应寄来的十五元生活费也没有收到。这个地方,信件和汇款都不可能送到每个收信人手里,或由生产大队的会计代收,或到公社供销社一个代办邮政的营业员手里领取。
手表指示的时间已是上午九点钟了,胡雅洁还半躺在床上发愁。棉袄懒散地披着,头发乱成一把枯棕,双眉紧锁,眼睛发呆,脸上没有血色,象一个卧床久病的人。
周晓琳生着了火,用钢精锅烧了一些热水,用热毛巾给母亲洗脸。
“妈,您别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是刚到这个地方,暂时有些困难,过几天就好了。大哥会寄钱来,二哥和姐姐会写信来,爸爸的问题会弄清楚。您不是说老早就想住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吗?这里多安静啊,不是正好么,您为什么要发愁呢?”
她一边给母亲洗脸,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总想让母亲高兴一些。
母亲说:“孩子,自从你开始长成大人,我们还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团圆的春周呢。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去?”
“会好起来的。”周晓琳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根据,但她愿意这样想,愿意这样说。
“唉!”母亲说,“要么,就把我们一家人弄到一块儿来。反正都是接受再教育,在这儿,在那儿,不都一样么,为什么要分成几处呢””
“会到一起来的,您相信吗?我相信会的。现在,管事儿的人都很忙,眼前还照顾不了那么多。将来他们不忙了,会想起咱们来。谁没有一家子人?谁不会想自己的亲人?等他们忙完了,我搭个便车回长沙去找人说说,他们会同情的。”
“你总是想得那么天真。”
“妈,我不是天真,我真的觉得,世界上好人还是很多的。”
“不,这几年人都变坏了,全都是自私自利的。运动一开始就是,给你爸爸贴大字报的那些人怎么样?有些人为了自己当积极分子,往上爬,全正清把目标一指,他们就象猎狗一样扑上来,拼命地咬;有些人过去对你爸爸有意见,趁着这机会落井下石。有几个人敢讲真话?就连心里不服的也不愿意吭声。孩子,那一阵子,我真是觉得活着太没有意思了,真想突然从天上落下一颗原子弹来。”
“您说的是运动初期,妈,那是作乱路线,群众斗群众。”
“后来又怎么样?连最老实的人也学会了那一套。象林科所这样的地方,是一些有知识的人,平时都挺爱面子,这几年也不要面子啦!人都变成了狗,围着一块骨头,咬得昏天黑地,没完没了。”
“妈,您说得太可怕了。”
“不是妈说得可怕,这是事实啊!早些年,谁要公开给自己谋私利,名声就臭了,上头也不允许。记得那年过昔日子的时候,所里几个领导干部多分了几斤黄豆,还不是自己要的,是行政科照顾的,后来又是检讨,又是退赔,党委会还作出决定,以后所里的领导干部及其家属,到食堂买饭都得一样的排队,谁也不许特殊。现在可好,甭说那些了,就连办公室的炉子都搬回自己家里去啦!要是那办公楼能搬得动的话,准会分成几块挪到郊外去,变成私人的别墅。”
“妈,您怎么老要说些这样的话哩,怪可怕的。是不是因为您心情太不好了?您想爸爸?想哥哥姐姐他们?”
“每逢佳周倍思亲啊!”
胡珙玉的眼睛又发呆了,她好象已病入膏肓,使人感到心情沉重,同情她,怜悯她,但没有药物可以治好她。
周晓琳把洗脸水倒了,淘了一把米,吊在火上烧着,跟前几天一样,煮稀饭吃。她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懂事一些,做事主动一些。不要催母亲起床,让她享受一点,就跟哥哥姐姐们都在一样。大家应该给她的温暖和安慰,由周晓琳一个人给她。过去她只习惯于得到一切,她是最小的女儿,最小的妹妹,比哥哥姐姐得到的都多。可现在,她需要付-->>出了。付出也是一种幸福——如果这种付出能使妈妈感到幸福的话。
她煮好了稀饭。
“妈,您要不想起床的话,我给您在被子上铺一块塑料布,您就坐在床上吃好了。”
“我的女儿真会心疼人。”胡雅洁脸上有了一丝丝微笑。
每天吃稀饭,虽然没有什么味道,母女俩仍旧大口大口地喝,喝了一碗又一碗。周晓琳又一次说丁柴火煮的稀饭好吃;母亲却说以后要把稀饭煮稠一些,不然会把肚子撑得很大。
周晓琳咯咯笑着,有意调周气氛说:“那可糟了,您的女儿就要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