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洁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一个劲儿地往火塘里添柴。在这个荒僻的深山里,唯一可以用来招待儿子的就是丁柴。不用钱买,也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来,林场工人们留下来的丁柴足够烧上半年。火,虽然不是稀罕的东西,而在周周高下放的湖区军垦农场,只能用来做饭,用来取暖是做不到的。“你们那儿很冷吧?”母亲问了一次又一次,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好象决心要把火的热量在儿子身上尽可能多储存一些,让他带回湖区去用一年。
周晓琳直到现在还在埋怨大哥窝囊,怎么会让红山军当作特务抓去了?有一余嘴巴不会说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说不清楚么?亏得还是个大学生,真丢丑。一谈起这个,周周高就沉默,自惭,近乎哀求地对妹妹说:“你别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周晓琳可是饶不了人,学着大哥的腔调,刺激他,反反复复地埋怨他。
胡雅洁希望现在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她把大儿子带来的腊肉、粉条和湖区特产的银鱼煮成一锅杂烩,以便母子三人欢欢喜喜地吃一餐。周周高尽管手头已十分困窘,仍旧省出钱来买了一瓶廉价的葡萄酒。往年过春周,家里总是离不开酒的,不管喜不喜欢,人人都得喝酒。爸爸说,酒能助兴,没有酒不象是过年。
杂烩锅吊在火上,煮得翻滚。母子三人围着火堆,共着一个大碗喝酒,吃得全身发热,比任何一次团年饭都要有味得多。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好象已从冬天吃到了春天。他们都是不会喝酒的,脸红了,头昏了,话也多起来了。
周晓琳又在埋怨大哥窝囊,说得周周高忍不住,趁着酒兴,倾吐了内心的痛苦:
“窝囊,窝囊!我知道!你别说了!”他猛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大学生,到乡下去看望自己的母亲,遇上几个民兵,居然说不清来龙去脉,被当作特务嫌疑抓起来。这件事……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
母亲和妹妹都很吃惊,望着他,听他说。
“人跟人,站在一个足球场上,才能比出高矮来。站在坑洼不平的乱石岗上,你能知道谁高谁矮吗?脑袋突出的不见得是高;委身在别人腋下的不见得是矮。我,既不傻,又不哑,可就是说不清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从来不千坏事,可就是象个行为卑鄙的人。小妹,你是才从小孩子长大的,可我,已经在大人堆里混了好几年呢!你,无论如何还有一点依靠,可我,不但不能依靠别人,还要为全家人担起责任!爸爸是那个情况,兄弟姐妹都没有工作,我是大哥,我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啊!三年前,我还是一个大公子,今天已经是这个破落家庭唯一的指望啦!我打一声喷嚏,全家都要感冒,我不能病,不能垮,不能有半步差错呀!生活逼得我一夜之间成了另一个人,你连想都想不到哩!难道真是连一句话都讲不清楚?不,我能讲得比谁都清楚,但是,我嘴里讲的不是心里想的,所以笨嘴拙舌。在那个军垦农场,我的不会讲话已经出名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痛苦地咽下去,“知道么?只要是在两个人以上的地方,就会分出高低贵贱来。德行不好的不是低;愚昧无知的不是低。什么是低呢?有个地富反坏右的父亲,就比什么都低。自从我们的爸爸出事儿以后,我知道,从此我要夹着尾巴做人了。走路把头抬得太高,人家会说你后脑勺上有一块反骨;说话声音太大,人家会说你作乱气焰嚣余;做事显得太能干了,人家会以为你异想天开当先进;与人发生争吵,他一定会用r阶级烙印,的帽子盖住你。我以前虽然没有经历过,可是见得多呀!我恨过我们的爸爸,我埋怨过自己的命运。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哭了,眼泪落进柴灰里,“指导员、排长、班长,跟我谈话总是离不开一条,与作乱家庭划清界限。今天听人说,明天听人说,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们的爸爸真正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了。”
胡雅洁也哭了。让那火苗一点点变小,忘了添柴。
“怎么办?要不要划清界限?”周周高捧着头说,“难道指导员、排长、班长说得不对么?他们全是对的。他们见我老实,是关心我的前途才这样说呀!一个跟作乱家庭划不清界限的人,时刻都有掉进深渊的危险。眼看就要搞毕业分配了,我要不要有一个好-->>一些的出路?满不在乎,只会使自己吃亏。我个人吃亏事小,可我不是一个人哪要是连我也把那份实习期工资丢了,这一家人吃什么?为了能够使大家还能活下去,我只好与家庭划清界限,这是没有办法的呀!”
周晓琳一把搂住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小手绢给她揩眼泪,这个行动等于是说:“妈妈,我永远不离开您。”
“又要划清界限,又要不赖掉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周周高嗓音渐渐嘶哑,越来越显得中气不足,“这不是矛盾的吗?不!这是合理的。我不负担谁来负担?我只好说,为了使那反派老头子能够安心改造思想;为了不使我那个作乱家庭加重社会的负担,我照样给家里寄钱。但是,我告诉他们,对这个可恶的家庭,我是完全没有感情的,一辈子不见面也不觉得遗憾。妹妹,你相信我这是真话吗?不是真话,也不可能是真话呀!我学会了撒谎,我败坏了我们的传统家风!我不但非常想念妈妈和你们,更想念死活不知的爸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