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护着朱慈烺,小心翼翼地穿过嘈杂汹涌、正争先恐后向南面粥棚涌去的难民人流。脚下的粉莲街虽算宽阔,此刻却被各式各样的人塞得满满当当。
街道两旁,原本的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取而代之的是零星散布的小摊贩,声嘶力竭地叫卖着些粗劣的吃食、旧衣杂物,价格却高得离谱。
地面污秽不堪,泥泞中混杂着不知名的污渍和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灰、劣质炊烟以及隐隐的霉腐气味,令人作呕。
难民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或麻木、或焦急、或带着一丝奔向生机的希冀,推搡着,呼喊着,汇成一股绝望而又躁动的洪流。
朱慈烺在精锐护卫的紧密簇拥下前行,目光所及,皆是这乱世浮生的惨淡图景。他面色沉静,心中却如压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邱祖德、任孔当、郑与侨、韩世奇等人紧随其后,亦是面色凝重,不时低声交谈,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
赵啸天、吴六子则如临大敌,鹰隼般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手势频出,指挥护卫们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艰难地穿过这段混乱的街道,一行人很快来到了杨家坝拱桥前。这座石桥横跨在浑浊的河流上,本是连通城东的要道,此刻却呈现出另一番令人心头发紧的景象。
桥身尚可通行,但桥两侧的河岸地带,尤其是南岸,沿着污浊的河水南北延伸开去,黑压压地聚集了难以计数的人群。这里的人流不似方才那般向着一个方向涌动,而是如同溃堤的蚂蚁般,杂乱无章地聚集、徘徊、挣扎。
空气中那股复杂难闻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喻的、属于绝望和死亡的沉寂气息,尽管人声依旧嘈杂,却透着一股死气。
一旁的任孔当趋前一步,来到朱慈烺身侧,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难以掩饰的晦暗:“禀殿下,前方…这便是济宁城东门外,有名的‘菜人市’了。”
朱慈烺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三个字,亲眼看到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仍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窜升,瞬间席卷全身。他凝眸细细望去。
眼前所谓的“市”,绝非任何正常意义上的集市。没有固定的摊位,没有像样的货物。映入眼帘的,是沿河滩涂、废墟空地上,错三落五、密密麻麻用破烂芦席、枯树枝、高粱杆勉强搭起来的窝棚窝铺,低矮肮脏,难以蔽风雨。
人声鼎沸,却并非买卖的喧哗,而是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嘈杂:有嘶哑着嗓子、如同买卖牲畜般锱铢必较的砍价声;有粗鲁的呵斥与不耐的催促声;有低低的、绝望的啜泣与哀求声;有骨瘦如柴的孩子因饥饿或恐惧发出的微弱啼哭;还有母亲机械地、麻木地拍哄着怀中婴儿的声音……
从兖州、临清、德州、河南、甚至更远的山西陕西等地逃难而来的难民,如同被命运的洪流冲刷到此地的渣滓,聚集于此。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衣衫破烂得难以遮体,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和不明的疮疤。
有的蹲在三块石头架起的简易灶台前,烧着黑黢黢、不知是何物的糊状吃食,烟气呛人;有的直接在太阳底下,机械地捉着破衣烂衫里的虱子;有的瑟缩在角落,小口小口地啃着不知从哪里乞讨来的、已经发硬变味的冷饭团子,眼神空洞;还有的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浑浊的河水,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反应。
整个区域乌烟瘴气,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味——是汗臭、污垢、霉烂、排泄物、劣质柴烟、廉价烧酒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疾病和死亡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的恶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惨厉、撕心裂肺的男孩嚎哭声猛地刺破了这片沉闷的喧嚣,那哭声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幼兽,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令人脊背发凉。
朱慈烺循声望去,只见靠近一堵残破土墙的角落,稀稀拉拉围着一圈人。地上铺着一领破烂的草席,席子下似乎直挺挺地裹着一具人形,只有两只沾满泥污、瘦骨嶙峋的脚露在外头。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蓬头垢面,穿着一件几乎成了布条的破褂子,正伏在草席上,捶胸顿足,哭得天地变色,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妹子呀!俺的玉儿啊!呜哇……咋后晌你还好好的,还跟俺说饿,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了?啊?你咋就这么不声儿地去了啊?”
“爹啊!娘啊!你们死的时候让俺好好照顾妹子,俺没用啊!俺没看好她……呜……她就这么撇下俺一个人走了,俺可咋活啊,呜哇……”男孩哭得声嘶力竭,每一句哭喊都像是从肺腑中撕裂而出,充满了最原始、最绝望的悲痛。
围观的人群大多面无表情,麻木地看着,偶尔有人发出几声轻微的叹息。朱慈烺的双眉骤然锁紧,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凄惨的哭声狠狠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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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示意围拢在身边的护卫稍稍散开一些,只留下必要的人在稍远处警戒,自己则迈步想要上前看个究竟——那男孩的年纪,看上去与他两个弟弟慈炯、慈炤相仿,却已在这地狱般的境地中承受如此巨痛。
然而,他刚一动步,早有机警的人牙子瞧见他衣着气度不凡,身边又跟着众多随从,立刻认定这是位“阔绰的买主”。
一个獐头鼠目、穿着油腻长衫的中年牙人,立刻扯着一个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挤了过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唾沫横飞地开始兜售:
“哎哟!这位少东家!一看您这通身的气派,就是积福行善的菩萨心肠!是要买个丫头使唤吧?您可来对地方了!俺跟您说,这买人呐,里头门道深着呢——发为血余,齿为骨余,一要看头发黑不黑亮,二要看牙齿齐不齐整!您别瞅这丫头现在黄瘦,那是饿的!底子绝对好!您再瞅瞅她的牙口——”
说着,那牙人粗鲁地扳开小姑娘的嘴,露出里面细小的牙齿,“您瞧瞧!糯米细牙,咬金断玉!将来准是个伶俐丫头!三两银子!您看怎么样?绝对值!”
那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吓得浑身发抖,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泪水,撇着小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任由牙人像展示牲口一样摆弄。
人牙子看朱慈烺还没表示买不买,喊道,“少东家,这样,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就狠心赔个血本,也得叫她去个好人家,一两!一两银子怎么样?”
朱慈烺看着这双惊恐无助的眼睛,心头早已沉了下去,仿佛被一块冰堵住。他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与恶心,没有看那牙人,只是对身后的赵啸天沉声道:“买下她。”
赵啸天会意,立刻上前,也不多话,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约莫一两多,丢给那牙人,冷声道:“人我们带走了,滚吧。”
那牙人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虽比预期少,但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纠缠,立刻点头哈腰地赔着笑溜走了。
赵啸天带上胆怯的小姑娘,跟在朱慈烺身后。
朱慈烺不再理会这边,继续踱步走向那土墙边哭丧的男孩。那男孩此刻嗓子已经哭得完全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两只乌黑的小手,向着围观的人作揖乞求,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满是泪痕和污泥,看起来可怜到了极点。
“大爷们哪,好心的大爷们哪!行行好,谁买了我吧,谁买了我都成,我得卖几个钱,卖几个钱好埋了我苦命的妹子啊……求求你们了,你们行了这个善,就是这辈子作了孽,死了也不用下十八层地狱啊!求求了……”
他哭求的话语因哽咽而断断续续,逻辑混乱,却更显得悲切真实。
“日他娘的!”旁边有个看热闹的闲汉似乎被这哭闹搅得心烦,笑骂了一句,“哪来的不懂事猢狲?哪有你这样求人买卖的?咒谁下地狱呢?”
又有人懒洋洋地问:“喂,小叫花子,你是哪儿的人啊?”
那男孩抬起泪眼,哽咽道:“俺…俺是临邑的,大爷,大爷行行好,可怜可怜俺吧……”
“哟!你是临邑来的‘大爷’?”方才那闲汉立刻抓住了话头,嬉笑起来,“那俺们这些济宁本地人,岂不都成了你的‘侄儿’了?哈哈哈哈哈!”
这拙劣的调侃竟引得周围几个人发出一阵哄笑,冲淡了原本悲戚的气氛。
一个蹲在尸体旁、默默抽着旱烟的老汉实在看不过去,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叹口气道:“唉,罪过啊,也真是怪可怜的,大伙儿有钱的帮衬点,没钱的说句宽心话也行啊…”说着,他从怀里摸索出十来文铜钱,放在男孩身边的破碗里。周围也有三两个人,零零散散地扔了几枚铜钱过去。
那老汉又对男孩道:“孩子,光哭也不是法子。指望这点子钱,发送不了你妹子。这年头,天灾人祸是劫数,死的人成千上万,哪能都用棺材板埋?你把钱拾掇了,买几刀黄纸烧了,再求人帮你抬到那边乱葬岗子挖个坑埋了吧——人死如灯灭,哭是哭不活的,还得往前看,给自己寻条活路要紧…”
说着,老汉站起身,习惯性地想在墙基上磕净烟锅里的残灰。不料那烟锅里的火星并未完全熄灭,几点红热的灰烬溅落出来,恰好落在草席外那双裸露的、沾满泥污的脚面上!
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围观者,包括朱慈烺身边的护卫们,都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双原本僵直的“尸脚”,被灼热的火星一烫,竟猛地一缩,脚趾甚至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痉挛般地蜷曲了一下!
“诈尸了!!!”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围观的人群“唿”地一下如同见了鬼般惊恐万状地向后猛退,挤作一团,个个面无人色,胆小的甚至直接瘫软在地!
赵啸天、吴六子以及所有护卫反应极快,“唰”地一声刀剑出鞘过半,身形一动,就要不顾一切地抢到朱慈烺身前组成人墙!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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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朱慈烺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他的脸上非但没有惊恐,反而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神情,那神情中混杂着惊讶、恍然,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笑意。
他想起来了。穿越之前,他曾在某本极有趣的历史小说中读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情节!那书里有个叫李卫狗儿的混不吝小子,就曾用这“诈尸”的伎俩骗人同情,乞讨钱财!
“都别动!”朱慈烺低喝一声,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他目光锐利地盯向那领草席,心中冷笑:看来,这席子里裹着的,绝不是什么死人!这出悲情戏,全是这古灵精怪的小男孩自编自导的苦肉计!好小子,真有你的!这混不吝的机灵劲和胆大包天,倒真有几分那本书里李卫的影子!
护卫们见太子如此镇定,虽不明所以,但也依令停下动作,只是依旧紧张地持刀环视四周,将朱慈烺紧紧护在中心。邱祖德、任孔当等人则吓得脸色发白,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草席。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领草席,大气不敢出。等了半晌,那“尸体”除了方才脚缩了一下之外,再无任何动静。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以为方才只是眼花或是某种尸身反应时,那原本哭得死去活来的小男孩,却忽然收了哭声。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竟朝着众人顽皮地眨了眨眼,咧嘴露出一个与他方才悲戚模样截然相反的、带着几分狡黠和得意的笑容!他还伸出脏兮兮的手,拍了拍那草席,声音清脆地喊道:
“玉儿!玉儿!戏演完啦!快起来!谢各位爷的赏钱!”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领草席被从里面“哗啦”一下推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同样蓬头垢面、但眉眼依稀看得出清秀的小女孩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挥手抹去脸上故意涂抹的青灰泥印,有些不好意思地、半羞半笑地朝着周围目瞪口呆的人们躬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细声细气地说道:“玉儿…玉儿谢各位爷的赏。”
那小男孩,此刻早已没了半点悲伤,叉着腰,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嬉皮笑脸地朝着四周作揖:
“谢谢各位爷!谢谢各位好心的大爷大娘!您几位今日行了善,积了德,保佑您生儿子个个点状元,生女儿个个封诰命!俺驴儿也哭累了,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就带俺妹子去买两个烧饼,好好打打牙祭!告辞告辞!”
直到这时,除了朱慈烺以外的所有人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们全被这调皮捣蛋、胆大包天的小子给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