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自己贴身的衣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条小小的、用各种颜色绒线织成的毯子,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轻轻地、轻轻地,将那条小毯子盖在了床榻凹陷下去的地方,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角。
“叔叔,”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晚上冷,我给你带被子了。”
远处的山坡上,织梦工坊的发起人韩九娘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母性的温柔。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村里所有人都发现,各家梦驿的取用点旁,多了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一叠叠崭新的、巴掌大小的迷你毛毯。
篮边牌子上写着:“若遇旅人好梦,请为他盖上一条。”
这股温柔的风,也吹进了梦羽队的巡逻路线里。
青羽童子,这位新生代的梦羽队领头鸟,正带领着他的同伴们进行夜间巡查。
当他们飞过一座山坳里的梦憩亭时,看到了奇特的一幕。
亭子外,一群衣衫朴素的孩童正安安静静地排着队。
每个孩子手里都捧着一件东西——一个有了豁口的破陶碗,一串用草绳编的、不会响的铃铛,一张画着笑脸、已经褪色了的画像……
他们依次走进亭子,将自己视若珍宝的“礼物”轻轻放在空着的席位旁,既像是一场笨拙的献祭,又像是在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青羽童子无声地落在屋檐上,收敛了所有气息。
他听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小声说:“我爹说你是天底下最懒的神仙,可我娘说,你是天底下最辛苦的神仙。我觉得我娘说得对。”
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则把一个啃了一半的麦饼放在旁边,认真地说:“这个给你留着,别一次睡太久,会饿。”
青羽童子的羽翼,在那一刻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人,这些孩子,他们不再向林歇祈求什么了。
他们不再追问神在哪里,不再渴望神迹降临。
他们开始学着,照顾那个为他们撑起一片安宁梦境的神。
哪怕他根本不在那里。
月圆之夜,清辉遍地。
西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道虚幻得近乎透明的身影缓缓凝聚。
是忘忧婆婆,她即将彻底归寂的最后一缕残念。
她的目光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间小小的土屋里。
她看到了那个为“空床”盖上小毯子的孩子,看到了那份最纯粹、最质朴的回馈。
老人那双看尽了千年悲欢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清晰的泪光。
她抬起虚幻的手,朝着土屋的方向,轻轻一抚。
一缕比月光更柔和的银色雾气,从她指尖飘散,无声无息地渗入了那条小小的、彩色的毯子。
刹那间,十二州之内,所有沉入梦乡的人,无论老幼,无论贵贱,都同时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是一间简陋的破屋,一个瘦小的孩子蹲在床边,正认真地为一个模糊的身影拉好被角。
床上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缓缓睁开眼,伸出手,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
整个梦境没有一句对话,却仿佛诉说了千万语。
那一夜,无数从梦中醒来的父母,都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自己孩子的床边,俯下身,为熟睡的他们掖了掖被子。
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整个世界的安宁。
当这股席卷了整个大陆的温柔思念汇聚到极致时,万里之外,昆仑雪线之下,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草棚里。
破旧的草席上,那个豁口的陶碗和半块冷硬的麦饼依旧摆在那里,仿佛亘古未变。
忽然,一阵微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吹动了破烂的草帘。
星光之下,一条小小的、用各色绒线织成的毯子,仿佛穿透了虚空,凭空出现,然后轻盈地、缓缓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那无形无迹的安眠之处。
星光透过草棚的缝隙,恰好照亮了毯子的一个角——上面用稚嫩的丝线,绣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给叔叔”。
而在凡人无法感知的梦网最深处,那早已消散的小黄残念所化的最后一丝金雾,轻轻地、满足地荡漾了一下,如同一声微不可闻的惬意呼噜。
遥远的山谷中,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夜幕,坠入无人知晓的冰冷溪流,激起一圈极淡的涟漪,向着四面八方缓缓扩散。
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达成共识,用最轻柔的声音合奏着同一句梦呓:
“睡吧,这儿有我们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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