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闻,眼中瞬间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但沈晚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只见面前这个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冷艳夺目的女儿,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继续说道:“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不在乎他们当初为什么抛弃我,也不在乎他们现在出于什么心态想来认我。我在沈家长大,虽然过程不愉快,但那就是我认定的出身和过去。你们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对一个陌生人,我哪里来的恨?”
刘静听到女儿这番话,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有点无法接受自己的亲生女儿说自己连陌生人都不如,她声音颤抖:“晚晚,你真的要这样吗?真的一点都不想给妈妈一个机会吗?”
沈晚没有半分犹豫:“不想,而且,我并不想和裴家扯上任何关系,你想在东北待多长时间我管不着,就是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丢下这些伤人的话,沈晚不再看刘静惨白的脸色,直接将车窗摇了上去,车子毫不留恋地从刘静身边驶过,径直开进了军区大门。
刘静呆立在原地,看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车子,身形猛地一晃,若不是及时扶住了路边的树干,差点就站立不稳。
巨大的失落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女儿那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陌生人”、“不在乎”、“不想再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割得她生疼。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董玉珍家里。
董玉珍一开门,看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眼圈通红的样子,就知道她这次又碰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她拉进屋:“表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三天两头往部队跑,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还弄得自己这么伤心,我看那孩子铁了心,要不,就算了吧?”
刘静木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今天我见到晚晚了。”
董玉珍眼睛一亮:“是吗?她愿意见你了?肯跟你说话了?”
刘静苦笑一声,笑容比哭还难看:“不,她是在车上,我拦了她的车,她说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对她来说,我们就跟陌生人一样,不对,是连陌生人都不如。”
董玉珍听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孩子,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好歹你是她亲妈,怎么能这么说?太不懂事了!”
“不,不怪她。”刘静轻轻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真的不怪她。要怪,就怪我们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母爱,现在突然跑出来说要认她,对她来说,我们不就是陌生人吗?她心里有怨,有隔阂,都是应该的,是我们欠她的……是我欠她的……”
她捂着脸,压抑地啜泣起来,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从这天以后,刘静就病倒了。
不是寻常的头疼脑热,而是一种难以说的、源自心底的颓靡。
她整日恹恹地躺在床上,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还算丰润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董玉珍请了市里颇有名望的老中医来家里看过,老大夫把脉良久,也只摇摇头,说脉象虚浮,是思虑过度、郁结于心所致,开了些安神疏肝的方子,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董玉珍心里清楚,表姐这根本就是心病。
普通的病还能吃药,可这心病,却只能靠当事人自己慢慢想通、慢慢放下才行。
看着表姐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沉默,董玉珍心里又急又怕。
她托人辗转联系上了沈晚,将刘静病重的情况告知。
然而,沈晚在电话那头听完,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平淡地表示“知道了”,既没有询问病情细节,更没有要来看望的意思,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董玉珍拿着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没办法,她只能给沪上的裴兆林拍了加急电报。
裴兆林接到电报,心中惊疑不定,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务,匆匆坐火车赶到了东北。
当他走进房间,看到床上那个瘦骨嶙峋、面色灰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妻子时,心中猛地一揪,随即涌上的是一股混杂着气恼和无奈的复杂情绪。
他走到床边,看着妻子毫无生气的样子,忍不住沉声道:“你不是说来东北找女儿吗?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刘静听到丈夫的声音,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脸上,却空洞得没有焦距。
她只看了一眼,又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虚空,嘴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愿意说,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看上去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了。
裴兆林看见妻子对自己的态度,心中有气:“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要不是玉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刘静依旧不吭声,仿佛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裴兆林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的火气与无奈交织,但最终还是妥协地重重叹了口气。
他压下情绪,坐在床边,执起刘静消瘦的手腕,开始凝神为她把脉。
脉象虚浮无力,弦细而涩,与之前董玉珍请来的老中医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身体确实虚弱,但根源主要还是在于心病,思虑过重,肝气郁结,耗伤心血。
裴兆林松开手,要来纸笔,写了一个疏肝解郁、宁心安神的方子,交给旁边的董玉珍:“玉珍,麻烦你派人去照这个方子抓三副药回来,先吃着看看。”
董玉珍连忙应下,接过方子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裴兆林重新握住刘静冰凉的手,声音放软了些,劝慰道:“阿静,晚晚她既然现在不愿意认我们,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钻牛角尖呢?我们知道了她的下落,知道她如今嫁了人,有了孩子,过得很好,这不就够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无非是让刘静想开些。
刘静只是慢慢将自己的手从裴兆林的掌心里抽了回去。
裴兆林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忍不住拧了拧眉:“阿静!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要我们全家都去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我们当年的错,你才肯放过自己吗?”
刘静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珠动了动,视线慢慢聚焦在裴兆林脸上,声音嘶哑:“我现在有一个要求。”
裴兆林一愣:“什么要求?你说。”
刘静看着他:“你先答应我。”
裴兆林看着妻子那执拗的眼神,深知若不答应,她恐怕真的会彻底垮掉。
他沉默片刻,最终无奈地妥协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不许再这样胡思乱想,糟践自己的身体了。”
刘静仿佛没听见他的后半句,只确认了他答应了前半句。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把霞飞路那间带库房的老宅,还有你祖上传下来的、现在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那套赤金镶翠的杏林春暖十二件头面……全都留给晚晚。”
这要求让裴兆林瞬间怔住,瞳孔微缩。
霞飞路那间带独立库房的老宅,是裴家祖产中地段最好、也最具商业价值的一处,可以说是裴家医馆起家的根基之一。
而那套杏林春暖头面,更是裴家祖上鼎盛时期,请宫廷匠人打造的传家之物,用料考究,工艺精湛,不仅价值连城,更象征着家族传承与医者仁心的荣耀,向来只传给嫡系长媳或者最出色的后代。
他显然没想到妻子会提出这样的的要求,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静,你这是在说什么?那宅子,那头面,都是裴家的……”
“裴家的?”刘静突然打断他,脸上涌起带着压抑多年的悲愤和讥诮,“裴家现在的一切,原本都该有晚晚一份!是我们欠她的!是我们把她换走,让她吃了二十多年的苦!现在她不认我们,我们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难道连这点死物,你都舍不得给她吗?难道我们裴家的东西,就只能留给那个……”
她说到这里,猛地刹住,但未尽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只能留给那个并非亲生的裴远戈吗?
她的胸膛因为激动而起伏,呼吸急促:“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要你答应我,立下字据,把这些留给她!这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裴兆林沉默了。
虽然他对这个女儿也心存几分愧疚,但是让出老宅,对于裴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