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袖中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强笑道:“四小姐教训的是,是妾身疏忽了。”说着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妾身胡氏,见过四小姐,恭贺四小姐平安归来。”
白氏和曾氏见状,也忙起身行礼。
水益元脸色沉了沉。他盯着水清颜,仿佛吗?”
“你!”水益元脸色由青转红,又被戳中要害。朝堂之上,政敌虎视眈眈,家宅不宁确是授人以柄。
“女儿脸面事小,水家清誉事大。”水清颜微微扬起下巴,尽管衣衫狼狈,伤痕累累,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今日女儿若默默认下,他日府中上下,谁还会将嫡庶尊卑放在心上?长此以往,水府岂不成了京城的笑话,父亲在朝中,又何以立威?”
她将一桩后宅口角,直接拔高到家族秩序、门楣清誉乃至朝堂立身的层面。字字诛心,却又句句在理。
水益元看着她,第一次在这个被他忽视多年的女儿身上,看到了某种陌生的、令人心惊的东西。那不是她母亲的温柔似水,而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智慧。
厅内落针可闻,连胡氏的啜泣都噎在了喉咙里。
良久,水益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深沉难测:“依你之见,当如何?”
水清颜抚过脸颊的手放下,声音沉静如水:“女儿不敢要求父亲向女儿道歉。但府中规矩既因今日之事受损,便该有人担起整肃之责。请父亲将中馈之权,交予女儿执掌。”
“什么?!”胡氏失声惊呼,再也维持不住仪态。
白氏和曾氏也捂住了嘴,满眼难以置信。
水益元瞳孔骤缩,深深地看着水清颜。这哪里是讨要补偿?分明是借势夺权!而且选了一个他此刻最难拒绝的理由——为了水家的“规矩”和“清誉”。
“中馈之权,非同儿戏。”水益元缓缓道,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你可知其中繁琐?一府开支、人事调度、人情往来、产业经营”
“女儿愿学。”水清颜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母亲去得早,未能亲自教导女儿持家之道,是女儿的遗憾,亦是水家的缺失。女儿如今既已及笄,理当为父分忧。若管得不好,女儿自愿交还权柄,从此绝口不提。但若管得好——”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坚定,“也请父亲与府中上下记得,女儿今日所为,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水家门楣,光明正大。”
一番话,滴水不漏,占据了道德与礼法的全部制高点。
胡氏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她求助地看向水益元,泪水涟涟。
水益元沉默着。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儿,又想起亡妻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清颜三年了,他几乎忘了这个承诺。今日之事,是他理亏在先。而水清颜提出的条件,虽然大胆,却奇异地将一场家庭风波,转化成了一个对家族有利的整肃契机。
“老爷,万万不可啊!”胡氏扑通跪下,泣不成声,“四小姐年纪尚小,从未理过家,骤然掌权,恐生大乱!后院不宁,老爷如何安心朝政?妾身妾身掌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水益元看着跪地哭泣的胡氏,又看看挺直站立、眼神执拗的水清颜,心中天平终究倾斜。胡氏小意温柔,善解人意,但终究是妾。水清颜再不堪,也是嫡女,她的婚事连着二皇子,她的行关乎水家脸面。今日若强行压服,后患无穷。
“好。”水益元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决断,“中馈之权,可以给你。”
“老爷!”胡氏瘫软在地。
“但有两个条件。”水益元不看胡氏,只盯着水清颜,“第一,给你三个月。三月之内,若府中生乱,或你无力执掌,即刻交还。第二,胡氏掌家多年,熟悉事务,你可向她请教,但决断在你。”
这是给了权,也埋了钉,设了考。
水清颜心中冷笑,面上却恭顺福身:“女儿谨遵父亲之命,必不负所托。”
胡氏闻,只觉天旋地转,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竟真晕了过去。
“姐姐!”白氏和曾氏慌忙上前搀扶。
水益元皱眉:“送胡姨娘回房休息,请大夫看看。”说罢,他挥挥手,像是耗尽了力气,“都散了吧。清颜,你也回去梳洗上药。”
“女儿告退。”水清颜行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正厅。
踏出门槛,暮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吹散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暖香和压抑。水清颜轻轻吐出一口气,左脸颊似乎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不是被打的痛,而是一种紧绷后松缓的钝痛。
“小姐”青梅低唤一声,眼中满是担忧,还有未曾消散的震撼。她从未想过,小姐能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局面下,硬生生夺回中馈大权。
“无妨。”水清颜低声道,目光望向府邸东侧,“比起脸,我们更需要立足的根基。权柄只是第一步,空有名头,若无臂助,在府中仍是寸步难行。”
青梅瞬间明了:“小姐是要去长乐院?”
水清颜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锐的弧度:“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是可以借的势。这位二祖母,被胡氏压了这么多年,心中那口怨气,想必已快憋不住了。”
长乐院位于水府东侧,略为僻静。还未走近院门,便听得里面传来哐当一声脆响,似是瓷器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着怒火的、尖利的数落,虽听不真切,但那满腔的怨愤不甘,隔墙可感。
门口守着的婆子见是水清颜,吓得脸色一白,欲又止。
水清颜却停下脚步,侧耳听了片刻那院内的动静,对青梅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味:
“听,这声音多热闹。”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她抬手,轻轻理了理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抚平衣袖上最明显的褶皱,然后抬步,稳稳地迈过了长乐院那道高高的青石门槛。
院内等待着她的,是另一场风暴,也是她在这深宅之中,为自己寻到的第一块可能落脚的礁石。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