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横行,口诵天理,心怀私欲,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功名利禄。此辈最为可鄙,反噬道德根基!
”力竭而颓,真心向学,却感标准过高,如负千钧,终因力不能逮而灰心丧志,或流于空谈,或遁入虚无。
“激烈反动,视天理为枷锁,斥道德为虚伪,索性放浪形骸,全凭私欲行事,反成世道之害!”
朱允熥的声音忽然转沉:
“程朱之学立意之高,如悬孤月于中天,清辉朗照,令人神往。然其悬置过高,则普照不足;标准过纯,则落地成空!它将‘人欲’置于‘天理’的绝对对立面,要求彻底灭绝,此乃断绝了凡人向上攀登之阶梯,堵塞了道德教化落地生根之土壤!试问,一个要求人人皆为圣贤方能治理的学说,如何能真正有效地治理一个由凡人组成的世界?其理想之崇高,与其现实之无力,岂非先生学说最大的悖论与鸿沟?”
当说到这种地步。
方孝孺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甚至身体微微发抖了起来。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的脸色微变。
对方的分析,直指理学实践困境的核心!
也就是说。
对方所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这如何反驳?
但。
他绝对不容许自己就这么败了。
思索间,方孝孺忽然脸色发红起来。
“荒谬!教化之功,正在于变化气质!三代之治,风俗淳美,岂是虚?若依你,岂非放任人欲,同于禽兽?”
听方孝孺这般说。
朱允熥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孝孺怎么感觉有些急了呢?
他被自己给说怕了。
这番话中,明显出现了漏洞。
这漏洞,很显然就是“变化气质”和“三代之治”。
随即,他立刻道:
“变化气质?变化需有次第,需有阶梯!荀卿重‘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强调‘化性起伪’,正是看到引导和规范的必要性,而非一蹴而就的灭绝!他正视人之有欲,故主张‘养人之欲,给人之求’,在满足基本需求的基础上,‘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再以礼法引导节制,使之合于中道。此乃承认现实,疏导规范,而非悬置理想,强求灭绝!”
“至于三代之治,先生,那更多是寄托理想的‘应然’图景,而非完全真实的‘实然’历史!若三代果如圣贤所述般完美无瑕,何来桀纣之暴?后世君王,亦多有效法三代之心,然结果如何?王莽依《周礼》改制,身死国灭!王安石行《周官》新法,谤满天下!问题不在于三代理想本身,而在于将理想化的‘应然’图景,直接、僵硬地套用于复杂多变的‘实然’现实!程朱之学为君王士大夫描绘了一幅‘存理灭欲’的圣王图景,却未曾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符合世情人性的治理路径,此非空谈误国而何?”
随着朱允熥这番话说完。
全场顿时寂静了起来。
方孝孺不禁陷入沉默。
他紧抿嘴唇,眼神中不再是绝对的自信,而是出现了深刻的思索、震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朱允熥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程朱理学在理想与现实、道德高标与政治实践之间那道难以弥合的伤口。
他引以为傲的‘正学’,其内在的紧张和可能的实践困境,被赤裸裸地揭示出来。
看着方孝孺这般样子,朱允熥倒是忽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那就是。
或许这方孝孺,对于他而,有着一定的用处呢?
怎么说呢。
从头发展荀学,这不禁难度很大,效率更是缓慢。
那若是把有名气的大儒,让他改变自己的信仰,让其成为推崇荀子的人呢?
这效果,立刻就不一样了!
叶煊想了想,基本上确定,这对于自己是很有利的。
因为目前,方孝孺的地位确实不同凡响。
其是洪武朝冉冉升起的程朱理学精神领袖,是宋濂的高徒,被视为理学正统的接班人,在士林和民间拥有巨大声望和道德感召力,同时,接下来他也将是朱允炆集团,也就是文官和理学集团的核心象征。
而他所想的策略,就是利用荀学,这种强调现实、功利、法度、人性复杂的思想作为理论武器,挑战并试图瓦解朱允炆背后的程朱理学。程朱理学强调道德理想、天理人欲、性善、法先王,这就代表着其和荀学是彻底对立的,他的目的就是所构建的意识形态堡垒和政治合法性基础。
荀学成为他争取务实派、法家背景官员及对理学空疏不满者的旗帜。
而皇爷爷朱元璋又是什么态度呢?
朱元璋虽尊崇理学,把他定为官学,但其治国手段中,很明显更重典、特务、集权,这无不更近法家和荀学实用主义。
所以说,他若是能发展起来荀学,确实能击溃程朱理学思想。
同时,若是方孝孺真的转过来投靠他的话,那对朱允炆集团的毁灭性打击太大了。
方孝孺的倒戈,无异于理学阵营的核爆。
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政治力量,这会让朱允炆集团瞬间陷入信仰和道义危机,士气崩溃,核心堡垒从内部被攻破。
这其中,对朱允炆威胁性最大的,也就是合法性危机,朱允炆最大的倚仗之一是其作为“理学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因为他仁孝、符合天理,而方孝孺作为理学宗师倒向支持朱允熥的荀学,会严重削弱朱允炆的意识形态合法性,甚至被解读为天理不再眷顾朱允炆。
同时也将会造成朱允炆阵营的一定瓦解,大批依附于朱允炆的理学官僚和士子会感到迷茫、背叛,部分人可能动摇甚至转投朱允熥阵营,导致朱允炆势力急剧萎缩。
反过来。
这对朱允炆是危机的同时,也在加强着自己的能量,别看方孝孺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可若是方孝孺从此跟随自己,那对他朱允熥的助力当真是太大了。
他推崇的荀学,得到了当世最具声望的理学宗师的背书!
这极大地提升了荀学的“正统性”和“可接受性”,扫除了其“非主流”、“功利”的负面标签。
而他朱允熥的夺嫡理论,将瞬间升级为“圣人之道”。
再加上,方孝孺还有着吸纳人才的作用,方孝孺的巨大声望和号召力,会吸引大批原本犹豫或中立的士人、务实派官员加入他的阵营,方孝孺这将成为他手中最耀眼的“招牌”。
也能够瓦解对手,方孝孺的倒戈,就是对朱允炆集团最有效的瓦解武器,堪称事半功倍!
而朱允熥最看重的,就是方孝孺个人力量,所带来的思想界的剧烈震荡与重组:
因为方孝孺这个人名气太大了,那么他的倒戈就会出现理学信仰危机,想象一下,连方孝孺都‘叛变’了,程朱理学的绝对真理性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普遍质疑,士林将陷入巨大的思想混乱和争论,理学内部可能出现分裂。
比如顽固派和反思派。
朱允熥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想笑,这样下去的话,朱允炆到时候自己背后的文官集团,自己可能就要内乱起来了。
荀学地位也会飙升,它从被压抑的边缘学说,一跃成为能与理学分庭抗礼甚至占据上风的显学。
其重现实、重事功、重法度、正视人性的主张会获得空前关注和实践空间。
整个思想界会向更加务实、关注现实政治效能的方向倾斜,空谈性理的风气会受到猛烈冲击,法家、兵家、经济之学等实用学科地位也会相应提高。
最终,程朱理学圣学标准将会彻底动摇,方孝孺的转向会引发天下所有士子对什么是真正的圣人之道的根本性反思。
是否只有程朱理学才是唯一真理?
荀学是否也是通向治世的一条路径?
在叶煊看来。
方孝孺这个人,立刻就变得不讨厌了。
反而,是一个大宝贝。
不行。
必须想办法,把方孝孺这个人,弄过来。
心中思索到这里后。
朱允熥态度随之也就转变了。
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他的语气转为恳切。
“方先生,我朱允熥绝非否定天理之尊、道德之贵!更非鼓吹放纵人欲!我所忧者,在于学说的‘可行性’!一种无法在现实中有效落地的道德理想,无论多么崇高,终将沦为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甚至因其‘知行分裂’而滋生伪善,反噬道德本身!治国平天下,需要承认人性的复杂与现实的土壤,需要在理想的光照下,找到一条‘次善’的、切实可行的路径。如荀卿所‘明分使群’,如管子所行‘仓廪实而知礼节’,如后世所倡‘经世致用’,皆是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架设桥梁。先生之学如皓月当空,指引方向;然欲渡众生过河,尚需那脚踏实地、连接两岸的舟楫与津梁!晚生愚见,先生一味强调‘灭欲’之高标,而忽视了搭建此‘津梁’之迫切,此恐非社稷苍生之福!”
方孝孺久久无。
他现在的心情太难受了。
他无法立即驳倒朱允熥对理学实践困境的深刻剖析。
因为。
朱允熥所说的这番话。
那可是每一句,都没有彻底否定理学的道德价值。
朱允熥仅仅是在尖锐指出程朱理学在政治操作层面的巨大难题,也就是理想与现实的鸿沟、圣贤标准与凡人实践的矛盾、高悬的“应然”与复杂的“实然”之间的脱节。
这场辩论,他已经败了。
而对方的最后一番后,也不在于彻底推翻程朱理学,而在在和他讲道理。
朱允熥并没有对他穷追猛打,而是和他明确的讲清楚了,为何程朱理学不应该被推崇。
这一刻。
确实让他方孝孺,不得不直面其学说内在的、难以解决的实践悖论,并为之语塞。
那么。
他现在,到底该怎么辩论程朱理学?
是继续推崇?
还是...
一时之间,方孝孺仿佛感觉自己整个世界观都坍塌了,他仿佛整个人都傻掉了,就这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周围的士子,都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思想震撼之中,他们心绪非常不平静,对朱允熥的这一番番话,感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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