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农民的行列已经八年了,但谁也不承认我是农民,全都只记得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只是从理论上“可以教育好”,实际上是永远教育不好的,永远留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反复教育,一直教育到死。会这样吗?
教育使我获得了什么?获得了许多钙质,骨头长硬了。硬挺挺地坚持,傻呵呵地苦干。我并没有练就什么高出于一般农民的本事,也没有千出什么值得夸耀的成绩来,我对社会所能作出的贡献平平。可是,我并没有丧失活下去的信心,总觉得自己有用。是哪一点有用呢?大概就是这身骨头。在一场普遍被抽去骨头的大劫过后,保留或新长了骨头的人,难道不是有用的吗?
我到长沙来,就是想找到一个答案,在新的形势下,骨头将被最后折断,还是可能发挥某种作用。我看到你们的作品,特别高”,似乎正好是发现了骨头的作用。不过,我跟你们是不能比的,你们是志士、才子,我是游子、庸人。
我真想回家看看,真想跟别人一样享受一点家庭温暖,真想啊!那天回到长沙,我在街上漫步,考虑到哪里去吃饭,在哪里过夜的问题。假如我回家去,不知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妈妈知道我最喜欢吃油焖冬笋,我看见农民挑着冬笋来卖,嘴馋哪!
我的脚好象被一根线牵着,不知不觉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当我走到离家不远的时候,腿软了,很重很重,象灌了铅似的。我没有勇气走进那条小巷,甚至害怕碰见家里的人,只得走进附近的商店,这家串到那家。
后来我发现邮局外面的板栏底下,有一个老头在读报纸,很象是我爸爸。我躲躲藏藏地向他靠拢,想从侧面看清楚,究竟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让我看清,他转身走了,正好是背我而去。他一开步,我就认出来了,果然是他。天下不会有一个儿子不熟悉自己父亲的步态。
我多么希望能够飞到他身边,突然往他面前一站呀!但是我不能,有一种固执的力量把我拴住了,叫我只能在内心哭泣着,偷偷摸摸地移动步子,跟在他身后走去。
我遇见了街坊,但是他们没有看出我来,因为我把头埋得很低。我的肤色变了,走路的姿势变了,这是长期挑担子造成的。
我不敢在那里久留,低头傍着墙边走到街上去消磨那痛苦的时光。没有吃饭。
天黑以后,我又走进那条小巷,十次百次地在日省庐门前停步。我找到了自己小时候用裁纸刀刻在门上的一个。挺m字。
我一直徘徊到天亮以后才离开,坐在一个机关的台阶上,打了一会儿瞌睡。
我什么时候才能与家人团圆?我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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